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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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而出現的騷動很快平息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一下談起了摩洛哥問題和東方的戰争,此外還談到了英國在非洲南部所遇到的麻煩。

     女士們談論這些事情并無獨到見解,而完全像是在背台詞,這種合乎時尚的“文明戲”在社交界早已司空見慣。

     門邊這時又走來一位金發卷曲的嬌小麗人,她一到,在座的一位身子幹瘦的高個子女客便起身告辭了。

     話題轉到林内先生是否有可能進入法蘭西學院①。

    新來的客人認為,他肯定争不過卡巴農·勒巴先生。

    因為卡巴農·勒巴用法語改編的詩劇《堂吉诃德》是那樣出色。

     -------- ①法蘭西學院,法國最高學術機構,成立于一六三五年。

    學院有院士四十名,通過推薦和選舉産生。

     “你們知道嗎?這出詩劇今年冬天就要在奧德翁劇院上演。

    ” “真的嗎?這是一種很有文學價值的嘗試,到時候,我一定要去看看。

    ” 瓦爾特夫人說話時,神态是那樣文靜,不慌不忙,使人備感親近。

    由于對所談的問題早已成竹在胸,她對自己要說的話沒有顯示出任何的猶豫不定。

     她發現天已黑下來了,于是按了一下鈴,吩咐仆人點燈,同時十分注意地傾聽着客人們東拉西扯的談話,并想起忘記去一趟刻字店,訂做幾張下次晚宴的請帖。

     她的身體已稍稍發福,不過面龐依然俊秀。

    這也難怪,她的年齡已處于日益迫近人老珠黃的時刻,現在全靠精心的保養和良好的衛生習慣加以調理,經常以潤膚膏保持皮膚的光潔。

    對于任何問題,她似乎都顯得相當穩重,既不急不躁,又很有章法。

    她顯然屬于這樣一類女人:她們的思緒酷似排列有序的法國花園,從無淩亂之感。

    此花園雖然沒有什麼奇花異草,但也不乏魅人之處。

    她注重現實,為人審慎,觀察細微,一步一個腳印,而且心地善良,忠厚待人,對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那樣地虛懷若谷,雍容大度。

     她發現,杜洛瓦進來後還一言未發,也沒有人同他交談,因而顯得有點形影相吊。

    在座的女士不知哪兒來的濃厚興緻,仍在沒完沒了地談論着誰會入選法蘭西學院的問題,她因而向杜洛瓦問道: “杜洛瓦先生,您所了解的情況,一定勝過在座諸位。

    可否問問,您傾向于誰? 杜洛瓦毫不猶豫地答道: “夫人,對于這個問題,我所考慮的,不是曆來總會引起争議的候選人資格,而是他們的年齡和健康狀況;不是他們有哪些發明或著作,而是他們患有何種疾病。

    他們是否用韻文翻譯了洛蔔·德·維加①的劇作,這我是不管的,我所關心的是他們的五髒六腑現狀如何。

    因為我覺得,若能發現他們當中有人得了心髒肥大症、尿蛋白症,特别是初期脊髓痨,将比看到某人就柏柏爾人②詩歌中對‘祖國’一詞的理解所寫又臭又長的論文,要強似百倍。

    ” -------- ①洛蔔,德·維加(一五六二—一六三五),西班牙劇作家。

     ②北非信仰伊斯蘭教的居民。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

    房間裡一片靜寂。

     瓦爾特夫人微笑着問道: “何以見得?” 杜洛瓦答道: “對于任何事情,我所關注的是,它在哪一方面會激起女士們的興趣。

    夫人,就法蘭西學院而言,你們真正對它感興趣,是在得悉一位院士命歸黃泉的時候。

    院士死得越多,你們也就越是高興。

    因此,為使他們快快死去,應将那些老态龍鐘、百病纏身的人選進去。

    ” 看到大家依然有點驚愕不解,他又說道: “我也同你們一樣,喜歡浏覽巴黎各報本地新聞欄中有關院士去世的噩耗。

    一有此事發生,我馬上想到的是,這個空缺将會由誰來填補。

    接着便是将可能入選者排個名單。

    每當這些名垂千古的人士有一個不幸亡故,這種很有意思的小遊戲,在巴黎的各個沙龍都可見到。

    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死神與這四十個老翁的遊戲’。

    ” 聽了他這篇高論,原先的驚愕雖然尚未完全散去,幾位女士的臉上已開始浮出笑容,因為他的看法确有見地。

     杜洛瓦最後站起身說道: “女士們,候選者能否當選,就看你們了。

    既然你們挑選的标準,是希望他們快快死去,當選者應是越老越好。

    至于其他,就用不着你們去操心了。

    ” 說完之後,他非常潇灑地向衆人欠了欠身,然後一轉身,便揚長而去了。

     他一走,一位女士急忙問道: “這年輕人是誰?他可真有意思。

    ” 瓦爾特夫人說道: “他是我們報館的一個編輯,目前隻在報館裡做些不起眼的小事。

    但我相信,他很快就會青雲直上的。

    ” 走在馬勒澤布街上,杜洛瓦心裡樂滋滋的,腳步也特别輕快。

    一想起剛才告别出來的一幕,他不禁滿面春風,自言自語道: “這第一炮看來是打響了。

    ” 當天晚上,他又去找了拉歇爾,兩人終于言歸于好。

     此後一星期,他是雙喜臨門:先是被任命為社會新聞欄主編;爾後是收到瓦爾特夫人的請柬,邀他去她家作客。

    他一眼就看出,兩件事有着密切的連帶關系。

     毋庸諱言,《法蘭西生活報》是為獲得滾滾财源而創辦的,因為報館老闆就是一位見錢眼開的人物。

    對他說來,辦報和當衆議院議員不過是一種謀财的手段。

    别看他滿口仁義道德,成天笑咪咪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但在用人問題上,無論哪一方面的工作,所用的人都必須是經過長期的觀察和考驗而看準了的,必須是膽大心細、深有謀略而又能随機應變者。

    在他看來,被任命為社會新聞欄主編的杜洛瓦,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在此之前,此欄主編一職一直由編輯部主任布瓦勒納先生兼任。

    這是一個老報人,其循規蹈矩,辦事刻闆和謹小慎微,同一般職員沒有兩樣。

    三十都來,他相繼當過十一家報館的編輯部主任,但辦事方式或思想方法卻絲毫未變。

    他從一家報館轉到另一家報館,仿佛是吃飯,今天在這家餐館吃了,明天又轉到另一家,但吃在嘴裡的飯菜味道有何不同,他卻幾乎覺察不出來。

    無論是政治主張還是宗教方面的看法,他都一概不聞不問。

    不管在哪家報館,他都表現出一片忠心,對份内工作更是熟谙無比,經驗豐富,但辦起事來卻似是一個閉目塞聽的聾啞人,一個不會說話的木頭人。

    不過他的職業道德卻令人欽佩,從不做那些從其職業這一特殊角度來看顯得不夠誠實,不夠體面的事情。

     瓦爾特先生對他自然十分賞識,但仍常常希望另找個人來負責社會新聞。

    因為用他的話說,社會新聞是報館的生命。

    通過它,可以發布消息,傳播謠言,對公衆心理和金融行情施加影響。

    因此該欄目在報道上流社會所舉行的有關晚宴時,必須善于不動聲色,通過暗示而不必明言,把重要消息捅出去。

    必須能夠含而不露,稍稍一點便能讓人猜出你的弦外之音,或是輕描淡寫地否認兩句而讓謠言更形熾烈,再或是閃爍其辭地加以肯定,使已宣布的事情沒有任何人相信。

    與此同時,這一欄還應辦得人人愛看,不論什麼人每天都能從中得到與己有關的消息。

    這樣就必須考慮到各個方方面面及所有的人,考慮到各個階層,各個行業;總之,無論是巴黎還是外省,軍人還是藝術家,教會人士還是大學師生,各級官員還是身份特殊的高等妓女,都應包括進去。

     不言而喻,社會新聞欄和該欄的外勤記者應由這樣一個人來負責掌管:此人應時時有着清醒的頭腦,處處小心防備,對任何事都不輕易相信,同時又具有遠見卓識,為人機警、狡黠、靈活,足智多謀,觀察敏銳,一眼便能辨别所獲消息的真僞,判斷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以及哪些事會對公衆産生影響,并知道應如何報道方可産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勒納先生雖然從事報業多年,但仍不夠老練,辦法也少,特别是天生愚拙,不善透過老闆的隻言片語而揣度其内心想法。

     杜洛瓦擔任此職,當會完美無缺,從而使這份用諾貝爾·德·瓦倫的話說,“以國家金融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間穿行” 的報紙,在這方面的工作大大加強。

     《法蘭西生活報》的“真正編輯”即幕後人物,是同報館老闆搞的那些投機事業直接相關的五六個衆院議員,因此在衆院被稱為“瓦爾特幫”。

    他們由于同瓦爾特合夥或借助于他而财源廣進,因而備受人們的羨慕。

     政治編輯弗雷斯蒂埃不過是這些實業家的傀儡。

    他們的意圖就是通過他執行的。

    遇有重要文章要發表,他們便向他授意,由他執筆,而他總要把文章帶回家去寫,說是家裡比較安靜。

     為使報紙帶有文學色彩和巴黎特色,報館聘了兩位各有特長的著名作家,一位是雅克·裡瓦爾,負責時事專欄,另一位是詩人諾貝爾·德·瓦倫,負責文藝專欄,用新派的話說,也就是連載小說的負責人。

     此外,還在以筆杆為生、生活拮據的大批文人中,以低廉的工錢雇了幾位藝術、繪畫、音樂和戲劇方面的評論家,及一位負責刑事案件的編輯和一位負責賽馬報道的編輯。

    最後,還有兩位來自上流社會的女士,分别以“紅裳女”和“素手夫人”的筆名,經常寄來一些稿件,介紹社交界的各類趣聞,探讨時裝、禮節、高雅生活和處世之道等方面的問題,或是透露一些有關名媛閨秀的秘聞。

     因此,《法蘭西生活報》這份“以國家金融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間穿行”的報紙,就是由上述來自各個方面的人士支撐的。

     正當杜洛瓦為自己被任命為社會新聞欄主編而感到喜出望外的時候,他收到了那印制精美的請柬。

    請柬上寫道:“瓦爾特先生和夫人訂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晚在寒舍略備薄酒,招待各方友好,恭請杜洛瓦先生屆時光臨。

    ” 老闆在恩寵之外又加恩寵,杜洛瓦喜不自勝,不禁像是收到一封情書一樣,對着請帖吻了又吻。

    接着,他去找了一下報館财務,同他談了談經費大事。

     在通常情況下,社會新聞欄所配外勤記者的薪俸及這些記者所寫稿件的酬金,皆由該欄主管以其所掌管的專項資金支付。

    稿件無論好壞,酬金一律照付,如同果農送給鮮果店的水果一樣。

     歸杜洛瓦掌管的這筆錢,在開始階段為每月一千二百法郎。

    杜洛瓦覺得,這錢既然到了他手中,自己當可扣下一部分。

     經他再三要求,報館财務終于同意先行預支四百法郎。

    拿到錢後,他腦海中萌生的第一個念頭,是立刻将欠德·馬萊爾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還掉,但旋即又想,這樣一來,他手中便隻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靠這點錢顯然難以将此欄目辦好。

    因此隻得打消此念,過些時候再說。

     此後,他一連兩天,忙于操持辦公事務。

    他所接管的,是一間供全組人員使用的大房間,房内放着一張長桌和一些存放信件的木格。

    他占了房間的一頭,而年齡雖大仍整天伏案、胸前垂着烏黑長發的布瓦勒納則占了另一頭。

     放在房間中央的長桌,給了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外勤記者。

    他們通常都是将它當作凳子使用,或是沿桌邊坐下,任兩腿垂下;或是盤起兩腿,坐在桌子中央。

    最多時,往往有五六個人同時端坐在桌上,恰似一尊尊中國瓷娃娃放在那裡。

    與此同時,他們還帶着濃厚的興緻,手中玩着接木球遊戲。

     杜洛瓦現在也迷上了這玩藝兒,并在聖波坦的帶領和指導下,已玩得相當熟練。

     弗雷斯蒂埃的身體,如今是越來越糟了。

    他最後買的那隻用安的列斯優質木料制做的小木球,雖然心愛無比,但玩起來已力不從心,隻得送給了杜洛瓦。

    杜洛瓦則渾身是勁,一有空閑,便不知疲倦地抛起那系于繩子末端的小木球,同時低聲數着數:“一——二——三——四——五——六。

    ” 功夫不負苦心人,就在他要去瓦爾特夫人家赴宴的那天,他終于已能一口氣玩到二十。

    這在他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心中不覺一陣驚喜:“看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真是事事如意。

    ”他這樣想倒也不無道理,因為實在說來,在《法蘭西生活報》這間辦公室裡,一個人隻要木球玩得好,就必會平步青雲。

     為了有充裕時間好好修飾一番,他早早離開了報館。

    走在“倫敦街”上,他忽見前方不遠處有個身材不高的女人,正邁着小步,急匆匆地向前走着,樣子很像德·馬萊爾夫人。

    他頓時感到臉頰發燒,心房怦怦直跳,于是穿過馬路,想從側面再看一看。

    不想對方這時停下腳步,也要到馬路這邊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原來看錯了,不禁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常常問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