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靈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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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她一無所知也不希望有所知的人來擁抱,不允許自己的肉體從中取樂。

    她沉浸在 仇恨的迷醉中,集了一口痰,朝陌生人臉上吐去。

    他正熱切地看着她,注意到了她的憤 怒,加快了在她肉體上的動作。

    特麗莎感到高潮正在遠遠到來,她大叫大喊以作反抗: “不,不,不!”但反抗也好,壓抑也好,不允許發洩也好,一種狂迷久久地在她肉體 裡回蕩,在她血管裡流淌,如同一劑嗎啡。

    她狠狠地捶打他的手臂,在空中揮舞着拳頭, 朝他臉上吐口水。

     18 現代抽水馬桶從地上升起,象一朵朵潔白的水白合。

    建築師盡其所能使人的身體忘 記自己的微不足道,使人不去在意自己腸中的廢物,讓水箱裡的水将其沖入地下水道。

     盡管廢水管道的觸須已深入我們的房屋,但它們小心翼翼避開了人們的視線。

    于是,我 們很高興自己對這些看不見的大糞的威尼斯水城一無所知,這大糞的水城就在我們的浴 室、卧室、舞廳,甚至國會大廈的底下。

     這間處于布拉格郊區的老式工人住宅,浴室沒有那麼虛僞:地面鋪着灰磚,地面拱 出來的便池是敞露的,蹲式的,可憐巴巴。

    一點不象白色的水百合;就象它本身:一根 廢水管道放大了的終端。

    它連一個木墊座都沒有,特麗莎隻好蹭栖在冰冷的搪瓷沿 上。

     她蹲坐在廁所裡,突然想要大便,實際上是想嘗嘗極端羞辱的滋味,使自己成為一 個完全面純粹的肉體,一個她母親以前老說的除了吃喝拉撤就别無益處的肉體。

    她大便 了,一種極大的悲傷和孤獨征服了她,再沒有什麼比她裸身蹲在廢水管道放大了的終端 上更可悲的了。

     她的靈魂已失了旁觀音的好奇,怨恨,以及自豪,又退入深深的體内,直到最深處 的内髒,渴望某人去喚它出來。

     19 她站了起來,沖了便池,走進小客廳。

    靈魂在她裸露的、被抛棄了的肉體中哆嗦顫 抖。

    肛門上一直還有剛才用手紙揩擦的感覺。

     将來不可忘懷的事出現了:她猛地感到—種要奔向他的欲望,想聽到他的聲音,他 的言語。

    如果他送來溫和而低沉的聲音,她的靈魂将鼓足勇氣升出體外,她将大哭一場, 将象夢中抱着那栗樹的粗樹幹一樣去抱着他。

     她站在小客廳裡,極力抑制自己當着他的面大哭一場的欲望。

    她知道,如果抑制不 住的話,将有災難性的後果。

    她會愛上他的。

     正在這時,他在裡屋裡叫她。

    她聽到了那聲音本身(已從工程師的高大個頭中分離 出來),聲音使她驚訝:又尖細又單薄,她怎麼這麼久一直沒注意到呢? 也許正是對這種令人不快的聲音的驚訝,把她從欲念中救了出來。

    她進去,從地上 拾起衣服,穿上,走了。

     20 她買了東西往回走。

    卡列甯象通常那樣嘴裡叼着面包圈。

    這是一個寒冷的早晨,結 了薄薄的冰。

    他們經過一片居民新開發區,那裡有房客們在樓房之間種上的花卉和蔬菜。

     卡列甯突然站着不動了,眼睛盯着什麼東西。

    她仔細看了看,還和原來一樣,什麼也沒 看見。

    卡列甯拉了一下繩子,帶着她走過去。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一個黑色的鳥頭和一 張烏鴉的大嘴,埋在荒蕪而冰涼的泥土裡。

    身子不見後剩下的鳥頭緩慢移動,鳥嘴間或 嘶啞地發出喳喳叫喊。

     特麗莎發現卡列甯興奮得把面包圈都丢了,便把他系在一棵樹上,以防他傷害那烏 鴉。

    随後,她跪下來,想挖出烏鴉周圍活活埋着它的泥土。

    這并不容易,她的一片指甲 給挖裂了,流了血。

     突然,一塊石頭落在附近。

    她轉過身來,看見兩個十來歲大小的男孩,從牆背後朝 這邊偷看。

    她站了起來。

    他們看見她有所行動,又看見樹旁的狗,便跑開去。

     她再次跪下來,扒開了泥土,終于把烏鴉成功地救出了墳墓。

    但烏鴉跛了,不能走 也不能飛。

    她取下一直系在脖子上的紅圍巾将它包起來,用左手把它摟在懷裡,再用右 手幫卡列甯解開系在樹上的皮帶。

    她使了全身力氣才使他安安分分地跟她走。

     沒有空手來掏鑰匙,她按了按門鈴,讓托馬斯把門打開。

    她把狗的皮帶交給他并囑 咐:“管住他!”然後把烏鴉帶到浴室,把它放在地面與水盆之間。

    它隻是輕輕拍了拍 翅膀,沒有更多的動作。

    洗過它的水成了黃漿。

    特麗莎用破布給它鋪了個床,使它不沾 染磚塊的涼氣。

    鳥兒一次次無望地撲動受傷的翅膀,翹翹嘴,象是在責備。

     21 她呆呆地坐在浴盆沿上,眼睛老盯着這隻正在死去的烏鴉。

    她看出它的孤獨與凄涼 也是自己命運的反照,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除了托馬斯,我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也沒留 下。

     她與工程師的冒險告訴了她什麼?輕浮的性愛與愛情毫不相關嗎?那是一種無所負 擔的輕松嗎?她現在已經平靜多了嗎? 一點也沒有。

     她老是想象着以下的情景:她從廁所出來,赤裸的和被擯棄的肉體在小客廳裡。

    被 驚吓的靈魂在顫抖,埋葬于體内深處。

    如果那一刻,内屋裡的男人呼喚她的靈魂,她會 大哭着撲進他的懷抱。

     她設想,如果站在那屋子裡的女人是托馬斯的一個情人,而那男人是托馬斯,那又 會是怎樣的情景呢?他所要做的隻是說一個宇,僅僅一個宇,那姑娘就會抱着他哭起來。

     特麗莎知道愛情産生的一瞬間将會發生什麼:女人無力抗拒任何呼喚着她受驚靈魂 的聲音,而男人則無力阻擋任何靈魂正在響應呼喚的女人。

    托馬斯抵制不住愛情的誘惑, 而特麗莎每一個小時的每一分鐘都在為他擔憂。

     她還有什麼儲存的武器可以使用呢?沒有,她隻有忠誠。

    從一開始,從第一天起, 她似乎就明白自己沒有别的可以給予,唯有一片忠誠可以奉獻。

    他們的愛是一個不對稱 的畸形建築:支撐着建築的是她絕對可靠的忠誠,象一座大廈隻有一根柱子支撐。

     沒多久,烏鴉不再扇動它的翅膀。

    一條血肉模糊的斷腿抽搐了一下,再也沒有動靜。

     特麗莎不願意離棄它,她會象看護一個行将死去的妹妹一樣照顧它的。

    最後,她進廚房 去找一口吃的。

     她回來時,烏鴉已經死了。

     22 她愛情生活的第一個年頭裡,特麗莎在交合時叫出聲來。

    尖叫,如我前面所述,尖 叫是為了使自己對一切情景耳聾目盲。

    随着時間推移,她叫得少些了,但她的靈魂仍然 被愛情所蒙惑,什麼也看不見。

    同工程師沒有愛的交合,終于恢複了她靈魂的視覺。

     她再去蒸汽浴室時,又站在鏡子前面看着自己,重溫在工程師家裡做愛的情景。

    她 沒有記住她的情人,事實上,她簡直很難去描繪他,甚至當初就根本沒有注意他裸體時 是什麼樣子。

    她能記得(她現在在鏡子裡所觀察的,能引起她回想的)的是自己的肉體: 她的須毛三角區以及上方的那顆圓痣。

    她在那以前一直認為這是最平凡不過的斑點,眼 下卻為之着迷。

    她渴望再看到它,再看到它,看它與陌生的生殖器那麼難以置信地親近。

     這裡,我必須再強調—下:她并不想去看男人其他的器官,隻是希望看到自己的私處與 陌生生殖器的親近。

    她不想看情人的肉體,希望看自己的肉體,看看這個新發現的肉體, 自藏自珍的肉體,有别有異于所有他人的肉體,無比亢奮的肉體。

     看着自己在淋浴水珠沖刷下的身子,她想象那工程師又到酒吧去了。

    哦,她多麼希 望他來,希望他邀請她回去!哦,她多麼渴望! 23 她每天都害怕工程師的出現,害怕自己沒有力量說一個不字。

    幾天過去了,害怕他 來的擔憂逐漸變成了害怕他不來的恐懼。

     一個月以後,工程師仍然音信全無。

    特麗莎覺得有點費解。

    她的灰心失意逐漸消退, 變成了一個惱人的疑問:他為什麼不來? 這天她正在侍候顧客,朝那個曾經攻擊她賣酒給孩子喝的秃頭走去。

    他正在大聲講 一個肮髒的笑話。

    笑話是老調重彈,她從前在小城裡端啤酒時就從醉鬼們那裡聽過上百 遍了。

    她又一次感到母親的世界在闖入她的生活,于是粗魯地打斷了秃頭。

     “不要你指手劃腳,”那男人怒氣沖沖,“我們還讓你呆在這酒吧店裡,算是你福 星高照!” “我們?你說的我們是指誰?” “就是我們,”那人舉起手裡的酒杯,“再要一杯伏特加。

    我可不願你這樣的人對 我頂撞,明白嗎?哦,順便說吧,”他指着特麗莎脖子上一串廉價的珍珠項鍊,“這是 從哪裡來的?你不能說是你丈夫給的吧?一個擦窗戶的!他送不起這樣的禮物!是你的 顧容,是不是?我想知道你用什麼來回報他們?” “馬上閉嘴!”她叫道。

     “别忘了,賣淫也是犯法的。

    ”他繼續說,企圖抓住那項鍊。

     卡列甯突然跳出來,把前爪搭在酒櫃上,開始叫起來。

     24 大使說:“他是個秘密警察。

    ” “那他為什麼這樣公開?一個秘密警察不秘密了有什麼好處呢?” 大使盤腿坐在帆布床上,象在學練瑜珈功。

    肯尼迪從牆上的相片框子裡朝他微笑, 使他的話有一種特殊的威嚴。

     “秘密警察有幾種職能,親愛的,”他開始用長輩人的語氣說,“第一種是舊式的, 他們隻是聽聽人們說些什麼,向上司彙報。

    ”“第二種職能就是威吓人。

    他們要人們明 氏我們都在他們的股掌之中,要讓我們害怕。

    你那秃頭朋友就屬于這一類。

     “第三種職能就是制造假象來損害我們的名聲。

    幾天前,他們試圖指控我們陰謀颠 覆國家,當然這隻會使我們增加聲望。

    現在,他們往我們口袋裡塞麻醉毒品,聲稱我們 強奸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他們總能找到什麼姑娘跟在後面。

    ” 特麗莎立即聯想起那個工程師,他為什麼再不來了? “他們需要設陷斷,”大使繼續說,“強迫人們與他們合作,給另一些人設陷阱。

     這樣,他們就能慢慢地把整個民族變成一個純粹的告密者組織。

    ” 特麗莎此刻隻想到一件事:工程師有可能是警察局派來的。

    那麼,把自己灌醉又宣 稱他愛她的那個少年又是誰?正是因為他,秃頭特務才攻擊她,工程師才為她辯護。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