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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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察到他已經講完了。

     那三具屍體清晰地呈現在保爾眼前,他們的面目很可怕,腦袋歪在一邊,在絞架上默默地擺動着。

     突然,街上吹起了集合号,号聲驚醒了保爾,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咱們到外邊去吧,薩穆伊爾!” 騎兵押着波蘭俘虜,從大街上走過。

    團政委站在監獄大門旁邊,在軍用記事本上寫了一道命令。

     “給你,安季波夫同志。

    ”他把命令交給矮壯結實的騎兵連長。

    “派一個班,把俘虜全部押解到諾沃格勒—沃倫斯基方向去。

    受傷的要給包紮好,用大車運,也往那個方向去。

    送到離這兒二十俄裡的地方,就讓他們滾蛋吧。

    咱們沒時間管他們。

    你得注意,絕對不許有虐待俘虜的行為。

    ” 保爾跨上戰馬,回頭對薩穆伊爾說:“你聽見沒有?他們絞死咱們的同志,咱們倒要送他們回自己人那兒去,還不許虐待。

    這怎麼辦得到?” 團長回過頭來盯着他。

    保爾聽見團長好像在自言自語,但是語氣卻堅定而嚴厲:“虐待解除了武裝的俘虜是要槍斃的。

    我們可不是白軍。

    ” 保爾策馬離開監獄大門的時候,想起了在全團宣讀的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命令,命令最後是這樣說的: ……故此命令: 1.以口頭的和書面印發的形式不斷地、反複地向紅軍部隊,特别是向新組建的部隊宣傳解釋:波蘭士兵是波蘭和英法資産階級的犧牲品,他們本人也是身不由己。

    因此,我們的責任是,把被俘的波蘭士兵當作誤入歧途的、受蒙騙的兄弟一樣來對待,以後要把他們作為醒悟了的兄弟遣返回解放後的波蘭祖國。

     2.凡有有關虐待波蘭戰俘以及欺淩當地居民的傳聞、消息、報告,要一查到底,嚴查嚴辦,不論這些傳聞、消息來自何種渠道。

     3.各部隊指揮人員和政工人員要充分意識到,他們對嚴格執行本命令負有責任。

    工農國家熱愛自己的紅軍。

    紅軍是它的驕傲。

    它要求紅軍不要在自己的旗幟上染上一個污點。

     “不要染上一個污點。

    ”保爾小聲對自己說。

     正當騎兵第四師攻下日托米爾的時候,戈利科夫同志統率的突擊部隊的一部——第七步兵師第二十旅也在奧庫尼諾沃村一帶強渡了第聶伯河。

     由第二十五步兵師和巴什基爾騎兵旅組成的一支部隊奉命渡過第聶伯河,并在伊爾沙車站附近切斷基輔到科羅斯堅的鐵路線。

    這次軍事行動的目的是截斷波軍逃離基輔的唯一通路。

    舍佩托夫卡共青團組織的一個團員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在這次渡河時犧牲了。

     當部隊在晃蕩的浮橋上跑步前進的時候,從山背後飛來一顆炮彈。

    它在戰士們頭頂上呼嘯而過,落在水裡爆炸了。

    就在這一瞬間,米什卡栽到搭浮橋的小船底下,讓河水吞沒了,再也沒有浮上來。

    隻有淡黃色頭發的戰士亞基緬科看見了,這個戴着一頂掉了檐的破軍帽的戰士,一見這情景,驚叫起來:“哎喲,不好了,米什卡掉到水裡去了!連影都沒有,這下完了!”他停住腳步,吃驚地盯着黑沉沉的流水。

    後面的人撞在他身上,推着他說:“你這傻瓜,張着嘴巴看什麼?還不快走!” 當時根本沒有工夫去考慮個别人的吉兇,他們這個旅本來就落後了,兄弟部隊已經占領了對岸。

     米什卡的死訊,謝廖沙是四天以後才知道的。

    他們旅經過激戰攻下布恰車站後,随即向基輔方面展開攻勢,當時他們正在阻擊企圖以猛烈的沖鋒向科羅斯堅突圍的波軍。

     亞基緬科在謝廖沙身邊趴下來。

    他停止了猛烈的射擊,好不容易才拉開灼熱的槍機,然後把腦袋貼着地面,轉過來對謝廖沙說:“步槍要緩口氣,燙得像火一樣。

    ” 槍炮在轟鳴,謝廖沙勉強才聽到他說的話。

    後來槍炮聲小了一點,亞基緬科像是順便提起似的說:“你的那位老鄉在第聶伯河裡淹死了。

    我沒看清他是怎麼掉到水裡去的。

    ”他說完,用手摸了摸槍機,從子彈帶裡拿出一排子彈,一絲不苟地壓進了彈倉。

     攻打别爾季切夫的第十一師,在城裡遇到了波軍的頑強抵抗。

     大街上正在浴血苦戰。

    敵人用密集的機槍子彈阻擋紅騎兵的前進。

    但是這個城市還是被紅軍占領了。

    波軍已經潰不成軍,殘兵狼狽逃竄。

    車站上截獲了敵人的許多列火車。

    但是對波軍來說,最可怕的打擊還是軍火庫爆炸,供全軍用的一百萬發炮彈一下子全毀了。

    全城的玻璃震得粉碎,房屋好像是紙糊的,在爆炸聲中直搖晃。

     紅軍攻克日托米爾和别爾季切夫以後,波軍腹背受敵,隻好分作兩股,撤出基輔,倉皇逃遁。

    他們拼命想為自己殺出一條路,沖出鋼鐵包圍圈。

     保爾已經完全忘卻了他自己。

    這些日子,每天都有激烈的戰鬥。

    他,保爾,已經溶化在集體裡了。

    他和每個戰士一樣,已經忘記了“我”字,腦子裡隻有“我們”:我們團、我們騎兵連、我們旅。

     戰局的發展猶如狂飙,異常迅猛,天天都有新的消息傳來。

     布瓊尼的騎兵以排山倒海之勢,不停頓地向前挺進,給敵人一個又一個沉重的打擊,摧毀了波軍的整個後方。

    滿懷勝利喜悅的各騎兵師,接二連三地向波軍後方的心髒諾沃格勒—沃倫斯基發起猛烈的沖鋒。

     他們像沖擊峭壁的巨浪,沖上去,退回來,接着又殺聲震天地沖上去。

     無論是密布的鐵絲網,還是守城部隊的拼命頑抗,都沒能挽救波軍的潰敗。

    六月二十七日早晨,布瓊尼的騎兵隊伍渡過斯盧奇河,沖進諾沃格勒—沃倫斯基城,并繼續向科列茨鎮方向追擊潰逃的波軍。

    與此同時,亞基爾的第四十五師在新米羅波利附近渡過斯盧奇河,科托夫斯基騎兵旅則向柳巴爾鎮發起了攻擊。

     不久,騎兵第一集團軍的無線電台接到戰線司令的命令,要他們全軍出動,奪取羅夫諾。

    紅軍各師發起強大攻勢,把波軍打得七零八落,他們隻能化成小股部隊,四散逃命。

     有一天,旅長派保爾到停在車站的鐵甲列車上去送公文。

     在那裡他竟遇見了一個根本沒想到會碰見的人。

    馬跑上了路基。

    到了前面一輛灰色車廂跟前,保爾勒住了馬。

    鐵甲列車威風凜凜地停在那裡,藏在炮塔裡的大炮露出黑洞洞的炮口。

     列車旁邊有幾個滿身油垢的人,正在揭開一塊保護車輪的沉重的鋼甲。

     “請問鐵甲列車的指揮員在哪兒?”保爾問一個穿着皮上衣、提着一桶水的紅軍戰士。

     “就在那兒。

    ”紅軍戰士把手朝火車頭那邊一指說。

     保爾跑到火車頭跟前,又問:“哪一位是指揮員?” 一個臉上長着麻子、渾身穿戴都是皮制品的人轉過身來,說:“我就是。

    ” 保爾從口袋裡掏出公文,交給了他。

     “這是旅長的命令,請您在公文袋上簽個字。

    ” 指揮員把公文袋放在膝蓋上,開始簽字。

    火車頭的中間車輪旁邊,有一個人提着油壺在幹活。

    保爾隻能看到他寬闊的後背和露在皮褲口袋外面的手槍柄。

     “簽好了,拿去吧。

    ”指揮員把公文袋還給了保爾。

     保爾抖抖缰繩,正要走,在火車頭旁邊幹活的那個人突然站直身子,轉過臉來。

    就在這一瞬間,保爾好像被一陣風刮倒似的,跳下馬來,喊道:“阿爾焦姆,哥哥!” 滿身油垢的火車司機立即放下油壺,像大熊一樣,抱住年輕的紅軍戰士。

     “保爾!小鬼!原來是你呀!”阿爾焦姆這樣喊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鐵甲列車指揮員用驚奇的目光看着這個場面。

    車上的炮兵戰士都笑了起來。

     “看見沒有,兄弟倆喜相逢了。

    ” 八月十九日,在利沃夫地區的一次戰鬥中,保爾丢掉了軍帽。

    他勒住馬,但是前面的幾個騎兵連已經沖進了波軍的散兵線。

    傑米多夫從窪地的灌木叢中飛馳出來,向河岸沖去,一路上高喊:“師長犧牲了!” 保爾哆嗦了一下。

    列圖諾夫,他的英勇的師長,一個具有大無畏精神的好同志,竟犧牲了。

    一種瘋狂的憤怒攫住了保爾的心。

     他使勁用馬刀背拍了一下已經十分疲憊、滿嘴是血的戰馬格涅多克,向正在厮殺的、人群最密的地方沖了過去。

     “砍死這幫畜生!砍死他們!砍死這幫波蘭貴族!他們殺死了列圖諾夫。

    ”盛怒之下,他揚起馬刀,連看也不看,向一個穿綠軍服的人劈下去。

    全連戰士個個怒火中燒,誓為師長複仇,把一個排的波軍全砍死了。

     他們追擊逃敵,到了一片開闊地,這時候波軍的大炮向他們開火了。

     一團綠火像鎂光一樣,在保爾眼前閃了一下,耳邊響起了一聲巨雷,燒紅的鐵片灼傷了他的頭。

    大地可怕地、不可思議地旋轉起來,向一邊翻過去。

     保爾像一根稻草似的,被甩出了馬鞍,翻過馬頭,沉重地摔在地上。

     黑夜立刻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