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回 玉箫女再世玉環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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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色妍,月色妍,花月常妍人未圓,芳華幾度看。

     生自憐,死自憐,生死因情天也憐,紅絲再世牽。

     此阕小詞,名曰長相思,單題這玉環緣故事的,大概從來兒女情深,歡愛正濃之際,每每生出事端,兩相分拆。

    閃下那紅閨豔質,離群索影,寂寞無聊,盼不到天涯海角,望斷了雁字魚書。

    捱白晝,守黃昏,幽愁思怨,悒郁感傷,不知斷送了多少青春年少。

    豈不可惜!豈不可憐!相傳古來有個女子,登山望夫,身化為石;又有個倩女,不舍得分離,身子癡卧床寝,神魂兒卻趕上丈夫同行;韓朋夫婦,死為比翼鳥。

    此皆到情浮感,精誠凝結所緻,所以論者說,情之一字,生可以死,死複可以生,故雖天地不能違,鬼神不能間。

    如今這玉環緣,正為以情而死,精靈不泯,再世裡尋着了贈環人,方償足了前生願。

    此段話頭,說出來時,直教: 有恨女郎須釋恨,無情男子也傷情。

     話說唐代宗時,京兆縣有個官人,姓韋名臯,表字武侯。

    其母分娩時,是夢非夢,見一族人,推着一輪車兒,車上坐一丈夫,綸巾鶴氅,手執羽扇,稱是蜀漢卧龍,直入家中。

    驚覺來,便生下韋臯。

    其父猜詳夢意,分明是諸葛孔明樣子,因此乳名就喚做武侯,從幼聘張延賞秀才之女芳淑為婚。

    何期那延賞一旦風雲際會,不上十餘年,官至西川節度使。

    夫人苗氏,隻生此女,不舍得遠離,反迎女婿,到任所成親。

    韋臯本孔明轉生,自與凡人不同,生得英偉倜傥,意氣超邁。

    雖然讀書,要應制科,卻不效儒生以章句為工,落落拓拓的,志大言大,出語傷時駭俗。

    張延賞以自己位高爵尊,頗自矜重。

    看了女婿這般行徑,心裡好生不喜,語言間未免有些規訓,禮節上也多有怠慢。

    韋臯正是少年心性,怎肯甘心承受,見丈人恁般相待,愈加放肆。

    因此翁婿漸成嫌隙,遂至兩不相見。

     那苗夫人眼内卻識好人,認定了女婿是個未發迹的貴人,十分愛重。

    常勸丈夫道:“韋郎終非池中物,莫小觑了他。

    ”延賞笑道:“狂妄小子,必非遠大之器,可惜吾女錯配其人。

    ”苗夫人勸他不轉,恐翁婿傷了情面,從中委曲周全。

    又喜得芳淑小姐知書達理,四德兼備,夫妻偕好,魚水如同。

    以下童仆婢妾,通是小人見識,但知趨奉家主,哪裡分别賢愚。

    見主人輕慢女婿,一般也把他奚落。

    韋臯眼裡看不得,心裡氣不過,歎口氣道:“古人有詩雲:‘醴酒不設穆生去,绨袍不解範叔寒。

    ’我韋臯乃頂天立地的男子,如何受他的輕薄?不若别了妻子,圖取進步。

    偏要别口氣,奪這西川節度使的爵位,與他交代,那時看有何顔面見我!”遂私自收拾行裝,打疊停當,方與妻子相辭。

    也不去相辭丈人,單請苗夫人拜别。

    可憐芳淑小姐,涕泣牽衣,挽留不住,好生凄慘。

    作丈夫的卻捃手不顧,并不要一個仆人相随。

    自己背上行李,奔出節度使衙門,大踏步而去,頭也不轉一轉。

    正是: 仰天大笑出門去,白眼看他得意人。

     韋臯一時憤氣出門,原不曾定往何地,離了成都,欲待還家,卻又想道:“大丈夫局促鄉裡,有甚出息。

    不如往别處行走,廣些識見,隻是投奔兀誰好?”又轉一念道:“想四海之大,何所不容,且随意行去,得止便止。

    ”遂信步的穿州撞府,問水尋山,遊了幾處,卻不曾遇見一個相知。

    看看盤纏将盡,猛然想起江夏姜使君與父親有舊,竟取路直至江夏城中,修刺通候。

    原來這姜使君,雙名齊胤,官居郡守。

    為與同僚不合,挂冠而歸,年已五旬之外。

    夫人馬氏,花多實少,單單留得一位公子,名曰荊寶,年方一十五歲,合家稱為荊寶官。

    姜使君因為兒子幼小,又見時事多艱,遂絕意仕宦,優遊林下,課子讀書。

    當下問說是京兆韋郎拜訪,知是故人之子,忙出迎接,叙問起居,随喚荊寶出來相見。

    使君分付兒子道:“年長以倍,則父事之,十年以長,則兄事之;裁在古禮,理合如此。

    今韋郎長你十來歲,當以兄事之。

    ”荊寶領命,自此遂稱為韋家哥哥。

    韋臯也請拜見夫人,以展通家之誼。

    姜使君整治酒席洗塵,館于後園書室,禮待十分親熱。

    更兼公子荊寶,平日抱束書堂,深居簡出,沒甚朋友來往。

    今番韋臯來至,恰是得了一個相知,不勝歡喜,朝夕相陪,殷勤款洽,惟恐不能久留。

     韋臯念其父子多情,不忍就别,盤桓月餘,欲待辭去。

    不道是時朝廷乏才任使,下诏推舉遺逸。

    卻有個谏議大夫,昔年曾為姜使君屬吏,深得蔭庇,因感念舊恩,特薦其有經濟之才,可堪重任。

    聖旨準奏,即起用。

    姜使君久罷在家,夢裡不想有人薦舉,若還曉得些風聲,也好遣人趕到京師,向當道通個關節,擇個善地。

    那清水生活,誰肯把美缺送你呢?竟铨除了洮州刺兄。

    這所在乃邊要地,又限期走馬上任,兵部差人赍诰身,直送至家中。

    親戚們都道複起了顯官,齊來慶賀。

    那知姜使君反添了一倍煩惱。

    韋臯知其心緒不佳,即使作别。

    姜使君哪裡肯放,說道:“老夫年齒漸衰,已無意用世,不想忽有此命。

    聖旨嚴急,勢不容辭,隻得單騎到任,勉支一年半載,便當請告。

    兒子年紀尚小,恐我去後,無人拘管,必然荒廢。

    更兼家中諸事,老妻是個女流,隻得屈留賢侄在此,一則與荊寶讀書,成其學業,二來家間事體,有甚不到處,也乞指點教導。

    尊大人處可作一處,老夫入關便道,遣人送去,量不見責。

    ”韋臯見其誠懇,隻得領命。

    此時正是八月末旬,姜使君也不便擇吉,即日帶領幾個童仆起程。

    韋臯同了荊寶,送至十裡長亭而别。

    正是: 别酒莫辭今日醉,故鄉知在幾時回。

     姜使君去後,馬夫人綜理家政。

    荊寶與韋臯相資讀書。

    但年幼學識尚淺,見韋臯學問廣博,文才出衆,心中折服。

    名雖相資,實以師長相待,至敬盡禮,不敢絲毫怠慢,所以韋臯心上也極相愛。

    荊寶雖與韋臯同讀書,隻三六九會文,來至園中,餘日自在宅内書房。

    時值十月朔旦,韋臯到馬夫人處請安,荊寶留入一個書房待茶。

    大抵大家書房,不止一處,這所在乃荊寶的内書房,外人不到之地。

    以韋臯是通家至友,故留在此。

    走過回廊,步入室中,隻見一個青衣小鬟,年可十餘歲,獨自個倚欄看花,見有人入來,即往屏後急走。

    荊寶笑道:“此是韋家哥哥,不是外人,可見一禮便了,不消避得。

    ”小鬟依言,向前深深道個萬福。

    荊寶說:“韋家哥哥在此,你可烹一壺香茶送來。

    ”小鬟低低應聲曉得而去。

    韋臯聽了想道:“若論是個婢子,卻不該教他向我行禮;若是親族中之女,又不該教他烹茶送來,畢竟此女是誰?”雖則懷疑,卻不好問得。

    不多時小鬟将茶送到,取過磁瓯斟起,恭恭敬敬的,先遞與韋臯,後送荊寶。

    韋臯舉目仔細一觑,眉目清秀,姿容端麗,暗地稱羨道:“此女長成起來,雖非絕色,卻也是個名妹。

    ”小鬟送茶畢,荊寶道:“你去喚小厮們來答應。

    ”小鬟領命回身。

     韋臯又看他行動從容飄逸,體段娉婷,耐不住,隻問道:“小婢何名?”荊寶道:“此非婢也,乃乳母之女。

    小字玉箫,年紀小我四歲,從幼陪伴學中讀書,他也粗粗的識得幾字。

    前年父母并亡,宗族疏遠,惟依我為親。

    我亦喜他性格溫柔,聰明敏慧,又好潔愛清,喜香嗜茗。

    至于整理文房書集,并不煩我分付,所以弟入内室,便少他不得。

    ”韋臯道:“原來如此。

    賢弟于飛後,定當在小星之列矣。

    ”荊寶道:“乳母臨終時,倒有此意,小弟卻無是心。

    ”韋臯道:“這又何故!”荊寶道:“乳娘列在八母。

    他的女兒,雖當不得兄妹,何忍将他做通房下賤之人。

    等待長成,備些妝奁,覓個對頭,成就他一夫一婦,少報乳母懷哺之情,這便是小弟本念。

    ”韋臯道:“賢弟此念甚好。

    然既系乳母之女,又要一夫一婦,上一輩人,料必不來娶他。

    倘所托非人,如邯鄲才人,下嫁厮養卒,便肮髒此女一生,豈不可惜?賢弟名雖愛之,實是害他了。

    況看此女,姿态體格,必非風塵中人,賢弟還宜三思斟酌。

    ”這番話,本是就事論事,原出無心。

    那知荊寶倒存了個念頭,口中便謝道:“哥哥高見,小弟愚昧,慮不及此。

    ”心裡想道:“韋家哥莫非有意此女麼?乳娘原欲與我為通房,若托付與韋家哥哥,便如我一般了,有何不可?”又轉念道:“我雖如此猜,卻不知韋家哥果否若何,休要輕率便去唐突他。

    且再從容試探,别作道理。

    ” 自此之後,荊寶每到園中,即呼玉箫捧書随去。

    日常又教玉箫烹茶,送與韋臯,習以為常,往來無間。

    這女子一來年紀尚小,二來奉荊寶之命,三來見荊寶将韋臯相待如嫡親哥子,他也便當做自家人,為此日親日近,略無嫌避。

    常言不見所欲,使心不亂。

    韋臯本是個好男子,平日原不在女色上做工夫。

    初見玉箫,不過羨其姿态,他日定是個麗人。

    分明馬上看花,但過眼即忘,何嘗在意。

    及至常在眼前行走,日漸長成,趨承應對之間,又不輕佻,卻自有韻度。

    韋臯此時這點心花,未免被其牽動。

    每在語言這中、使喚之際,窺探他的情窦如何。

    這般個聰明智慧的女子,有甚不理會?心裡雖漸漸明白,卻不露一毫兒圭角。

    荊寶從閑中着意,冷眼傍觀,已曉得韋家哥留戀此女,意欲再待幾年,等玉箫長大,送與他為妾。

    又慮着張小姐嫉妒不容,反而誤此女終身,以此心上複又不決。

    那知: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多情戀落花。

     韋臯在姜使君家裡,早又過了兩個年頭,時當暮春天氣,姜荊寶偶染小病,連日不至園中,獨坐無聊,不覺往事猛上心來,想着丈人把我如此輕慢,真好恨也。

    歎口氣道:“人生在世,若非出将入相,這文經武略,從何處發揮?然而英雄無用武之地,縱有緯地經天的手段,終付一場春夢。

    怎得使這班眼孔淺的小人,做出那前倨後恭的醜态?”又想:“嶽母苗夫人,這般看待,何日得揚眉吐氣,拜将封侯,教他親見我富貴,在丈人面前,還話一聲。

    ”又想:“淑芳小姐賢惠和柔,工容兼美。

    沒來由成婚未久,一時間賭氣出門:抛别下他,孤單懸望,我在此又挂肚牽腸。

    若功名終不到手,知道何日相見,夫妻重聚。

    ”想到此地,這被窩中恩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