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回 王孺人離合團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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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山青水綠,道路茫茫馳逐。

     行路不知難,頃刻夫妻南北。

     哭莫哭,不斷姻緣終續。

     這阕如夢令詞,單說世人夫婦,似漆如膠,原指望百年相守。

    其中命運不齊,或是男子命硬,克了妻子,或是女子命剛,克了丈夫。

    命書上說,男逢羊刃必傷妻,女犯傷官須再嫁。

    既是命中犯定,自逃不過。

    其間還有丈夫也不是克妻的,女人也不是傷夫的,蓦地裡遭着變故,将好端端一對和同水蜜,半步不厮離的夫妻,一朝拆散。

    這何嘗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還有一說,或者分離之後,恩斷義絕,再無完聚日子,到也是個平常之事,不足為奇。

    惟有姻緣未斷,後來還依舊成雙的,可不是個新聞? 在下如今先将一個比方說起,昔日唐朝有個甯王,乃玄宗皇帝之弟,恃着親王勢頭,驕縱橫行,貪淫好色。

    那王府門前,有個賣餅人的妻子,生得不長不短,又嬌又嫩,修眉細眼,粉面朱唇,兩手滑似柔荑,一雙小腳,卻似潘妃行步,處處生蓮。

    甯王一着魂,即差人喚進府中。

    那婦人雖則割舍不得丈夫,無奈迫于威勢,勉強從事,這一樁事,若是平民犯了,重則論做強奸,輕則隻算拐占,定然問他大大一個罪名。

    他是親王,誰人敢問?若論王子王孫犯與庶民同罪這句話看起來,不過是設而不行的虛套子,有甚相幹。

    甯王自得此婦,朝夕淫樂,專寵無比。

    回頭一看,滿府中妖妖娆娆,嬌嬌媚媚,盡成灰土。

    這才是人眼裡西施,别個急他不過。

    如此春花秋月,不覺過了一年餘,歡愛既到處極,滋味漸覺平常。

     一日遇着三月天氣,海棠花盛開,甯王對花飲酒,餅婦在旁,看着海棠,暗自流淚。

    甯王瞧着,便問道:“你在我府中,這般受寵,比着随了賣餅的,朝巴暮結,難道不勝千倍。

    有甚牽挂在心,還自背地流淚?”餅婦便跪下去說苦道:“賤妾生長在大王府中,便沒牽挂,既先為賣餅之妻,這便是牽挂之根了,故不免堕淚。

    ”甯王将手扶起道:“你為何一向不牽挂,今日卻牽挂起來?”餅婦道:“這也有個緣故。

    賤妾生長田舍之家,隻曉得桃花李花杏花梅花,并不曉得有甚麼海棠花。

    昔年同丈夫在門前賣餅,見府中親随人,擔之海棠花過來,妾生平不曾看見此花,教丈夫去采一朵戴。

    丈夫方走上采這海棠,被府中人将紅棍攔肩一棍,說道:‘普天下海棠花,俱有色五香,惟有昌州海棠,有色有香。

    奉大王命,直至昌州取來的,你卻這樣大膽,擅敢來采取?’賤妾此時就怨自己不是,害丈夫被打這一棍。

    今日在大王府中,見此海棠,所以想起丈夫,不由人不下淚。

    ”甯王聽此說話,也不覺酸心起來,說道:“你今還想丈夫,也是好處。

    我就傳令,着你丈夫進府,與你相見何如?”餅婦即跪下道:“若得丈夫再見一面,死亦瞑目。

    ”甯王聽了,點點頭兒,扔扶了起來,即傳令旨出去呼喚。

    不須臾喚到,直至花前跪下。

    賣餅的雖俯伏在地,冷眼卻瞧着妻子,又不敢哭,又不敢仰視。

    誰知妻子見了丈夫,放聲号哭起來,也不怕甯王嗔怪。

    甯王雖則性情風流,心卻慈喜,見此光景,暗想道:“我為何貪了美色,拆散他人的夫妻,也是罪過。

    ”即時随賞百金,與婦人遮羞,就着賣餅的領将出來,複為夫婦。

    當時王維曾賦一詩,以紀此事。

    詩雲: 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

     看花兩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段離而複合之事,一則是賣餅妻子貌美,又近了王府,終日在門前賣俏,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合該有此變故。

    如今單說一個赴選的官人,蓦地裡失了妻子,比甯王強奪的尤慘,後為無意中仍複會合,比餅婦重圓的更奇。

    這事出在哪個朝代?出在南宋高宗年間。

    這官人姓王名從事,汴梁人氏。

    幼年做了秀才,就貢入太學。

    娘子喬氏,舊家女兒,讀書知禮。

    夫妻二人,一雙兩好。

    隻是家道貧寒,單單惟有夫妻,并無婢仆,也未生兒女。

    其時高宗初在臨安建都,四方盜寇正盛,王從事捱着年資,合當受職,與喬氏商議道:“我今年紀止得二十四五,論來還該科舉,博個上進功名,才是正理。

    但隻家私不足,更兼之盜賊又狠,這汴梁一帶,原是他口裡食,倘或複來,你我縱然不死,萬一被他驅歸他去,終身淪為異域之人了。

    意欲收拾資裝,與你同至臨安,且就個小小前程,暫圖安樂。

    等待官滿,幹戈甯靜,仍歸故鄉。

    如若兵火未息,就入籍臨安,未為不可。

    你道何如?”喬氏道:“我是女流,曉得甚麼,但憑官人自家主張。

    ”王從事道:“我的主意已定,更無疑惑。

    ”即便打疊行裝,擇日上道。

    把房屋家夥,托與親戚照管。

    一路水程,毫不費力,直至臨安。

    看那臨安地方,真個好景緻,但見: 凰皇聳漢,秦晉連雲。

    慧日如屏多怪石,孤山幽僻遍梅花。

    天竺峰,飛來峰,峰峰相對,誰雲靈鹫移來?萬松嶺,風篁嶺,嶺嶺分排,總是仙源發出。

    湖開潋滟,六轎桃柳盡知春;城拱崔巍,百雉樓台應入畫。

    數不盡過溪亭、放鶴亭、翠薇亭、夢兒亭,步到賞心知勝覽。

    看不疊夫差墓、杜牧墓、林逋墓,行來吊古見名賢。

    須知十塔九無頭,不信清官留不住。

     王從事到了臨安,倉卒間要尋下處。

    臨安地方廣闊,踏地不知高低,下處正做在抱劍營前。

    那抱劍營前後左右都是妓家,每日間穿紅着綠,站立門首接客。

    有了妓家,便有這班閑遊浪蕩子弟,着了大袖闊帶的華服,往來搖擺。

    可怪這班子弟,若是嫖的,不消說要到此地;就是沒有錢鈔不去嫖的,也要到此闖寡門,吃空茶。

    所以這抱劍營前,十分熱鬧。

    既有這些妓家,又有了這些閑遊子弟,男女混雜,便有了賣酒賣肉、賣詩畫、賣古董、賣玉石、賣绫羅手帕、荷包香袋、賣春藥、賣梳頭油、賣胭脂搽面粉的。

    有了這般做買賣的,便有偷雞、剪绺、撮空、撇白、托袖拐帶有夫婦女。

    一班小人,叢雜其地。

    王從事一時不知,賃在此處,雇着轎子,擡喬氏到下處。

    原來臨安風俗,無論民家官家,都用涼轎。

    就是布帏轎子,也不用簾兒遮掩;就有簾兒,也要揭起憑人觀看,并不介意。

    今番王從事娘子,少不得也是一乘沒簾兒的涼轎,那喬氏生得十分美貌,坐在轎上,便到下處。

    人人看見,誰不喝彩道:“這是那裡來的女娘,生得這樣标緻!”怎知為了這十分顔色,反惹出天樣的一場大禍事來。

    正是: 兔死因毛貴,龜亡為殼靈。

     卻說王從事夫妻,到了下處,一見地方落得不好,心上已是不樂。

    到着晚來,各妓家接了客時,你家飲酒,我家唱曲,東邊猜拳,西邊擲骰。

    那邊樓上,提琴弦子;這邊郎下,吹笛弄箫。

    嘈嘈雜雜,喧喧攘攘,直至深夜,方才歇息。

    從事夫妻,住在其間,又不安穩,又不雅相。

    商議要搬下處,又可怪臨安人家房屋,隻要門面好看,裡邊隻用蘆葦隔斷,塗些爛泥,刷些石灰白水,應當做裝摺,所以間壁緊鄰,不要說說一句話便聽得,就是撒屁小解,也無有不知。

    王從事的下處,緊夾壁也是一個妓家,那妓家姓劉名賽。

    那劉賽與一個屠戶趙成往來,這人有氣力,有賊智,久慣打官司,賭場中抽頭放囊,衙門裡買差造訪。

    又結交一班無賴,一呼百應,打搶紮詐,拐騙掠販,養賊窩贓,告春狀,做硬證,陷人為盜,無所不為。

    這劉賽也是畏其聲勢,不敢不與他往來,全非真心情願。

    喬氏到下處時,趙成已是看見。

    便起下欺心念頭。

    為此連日隻在劉賽家飲酒歇宿,打聽他家舉動。

    那知王從事與妻子商量搬移下處,說話雖低,趙成卻聽得十之二三,心上想道:“這蠻子,你是别處人,便在這裡住住何妨,卻又分甚麼皂白,又要搬向他處,好生可惡!我且看他搬到那一個所在,再作區處。

    ”及至從事去尋房子,趙成暗地裡跟随。

    王從事因起初倉卒,尋錯了地方,此番要覓個僻靜之處,直尋到錢塘門裡邊,看中了一所房子。

    又仔細問着鄰家,都是做生意的,遂租賃下了。

    與妻子說知,擇好日搬去。

    這些事體,趙成一一盡知。

     王從事又無仆從,每日俱要親身。

    到了是日,喬氏收拾起箱籠,王從事道;“我先同扛夫擡去,即便喚轎子來接你。

    ”道罷,竟護送箱籠去了。

    喬氏在寓所等候,不上半個時辰,隻見兩個漢子,走入來說:“王官人着小的來接娘子,到錢塘門新下處去,轎子已在門首。

    ”喬氏聽了,即步出來上轎。

    看時,卻是一乘布帏轎子,喬氏上了轎,轎夫即放下簾兒,擡起就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一個門首,轎夫停下轎。

    轎夫停下轎子,揭起簾兒,喬氏出轎。

    走入門去,卻不見丈夫,隻見站着一夥面生歹人。

    原來趙成在間壁,聽見王從事分付妻子先押箱籠去的話,将計就計,如飛教兩個人擡乘轎子來,将喬氏騙去。

    臨安自來風俗,不下轎簾,趙成恐王從事一時轉來遇着,事體敗露,為此把簾兒下了,直擡至家中。

    喬氏見了這一班人,情知有變,吓得面如土色,即回身向轎夫道:“你說是我官人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