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回 貪婪漢六院賣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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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盤賬。

    聞說伍家六院姊妹出色,客中寂寞,聞知有此樂地,即來訪尋。

    也不用幫閑子弟,隻帶着一個小厮。

    問至伍家院中,正遇着李小濤。

    原來卻是杭州舊婊子,向前相見,他鄉故知,分外親熱,彼此叙些間闊的閑話。

    茶畢,就教小濤引去,會一會六院姊妹。

    果然人物美豔,鋪設富麗,汪商看了暗暗喝彩,因問小濤:“伍家樂戶,是何處人,有此大本錢,覓得這幾個麗人,聚在一處?”小濤說:“這樂戶不比尋常,原是有名目的人。

    即使京師六院教坊會着,也須讓他坐個首席。

    ”汪商笑道:“不信有這個大來頭的龜子。

    ”小濤附耳低言道:“這六院主人,名雖姓伍,本實姓吾。

    三年前曾在荊州做監稅提舉,因貪酷削職,故鄉人又不容歸去,為此改姓名為伍湖泉,僑居金陵。

    拿出大本錢,買此六個佳人,做這門戶生涯,又娶我來,指教管束。

    家中盡稱員外,所以人隻曉得是伍家六院。

    這話是他家人私對我說的,切莫洩漏。

    ”汪商聽了,不勝歡喜道:“原來卻是吾剝皮在此開門頭賺錢,好,好,好。

    這小閘上錢财,一發趁得穩。

    但不知偷關過的,可要抽一半入官?罷罷,他已一日不如一日,前恨一筆勾銷。

    倒再上些料銀與他,待我把這六院姐妹,軟玉窩中滋味嘗遍了,也勝似斬這眼圈金線、衣織回文、藏頭縮尾、遺臭萬年的東西一刀。

    ” 小濤見他絮絮叨叨說這許多話,不知為甚,忙問何故。

    汪商但笑不答,就封白金十兩,煩小濤送到第一院去嫖芳姬。

    歡樂一宵,題詩一絕于壁,雲: 昔日傳芳事已奇,今朝名号好相齊。

     若還不遇東風便,安得官家老奏書。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二院去嫖了龍姬。

    也題詩一絕于壁,雲: 酌酒從來金笸羅,龍津女子夜如何。

     如今識破吾堪伍,滲齒清甜快樂多。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三院去嫖了仙姬。

    也題詩一絕于壁,雲: 百味何如此味膻,腰間仗劍斬奇男。

     和盤托出随君飽,善飯先生第幾餐。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四院去嫖了墨姬。

    也題詩一絕于壁,雲: 相思兩字寫來真,墨飽詩枯半夜情。

     傳說九家村裡漢,阿翁原是點籌人。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五院去嫖了香姬。

    也題詩一絕于壁,雲: 愛爾芳香出肚臍,滿身柔滑勝凝脂。

     朝來好熱湖泉水,洗去人間老面皮。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六院去嫖了雙姬。

    也題詩一絕于壁,雲: 不會題詩強再三,楊妃捧硯指尖尖。

     莫羞五十黃荊杖,買得風流六院傳。

     汪商撒漫六十金,将伍家院子六個粉頭盡都睡到。

    到第七日,心中暗想,仇不可深,樂不可極。

    此番報複,已堪雪恨,我該去矣。

    另取五兩銀子,送與小濤。

    方待相辭,忽然傳說員外來了。

    隻見吾愛陶搖擺進來,小濤和六院姊妹,齊向前迎接。

    原來吾愛陶定下規矩,院中嫖賬,逐日李小濤掌記。

    每十日親來對賬,算收夜錢。

    即到各院,點簡一遭,看見各房壁中,俱題一詩,尋思其意,大有關心,及走到外堂,卻見汪商與六院姊妹作别。

    汪商見了愛陶,以真為假。

    愛陶見了汪商,認假非真,舉手問尊客何來。

    汪商道:“小子是徽商水客,向在荊州。

    遇了吾剝皮,斷送了我萬金貨物。

    因沒了本錢,跟着雲遊道人,學得些劍術,要圖報仇。

    哪知他為貪酷壞官,鄉裡又不容歸去。

    聞說躲在金陵,特尋至此。

    卻聽得伍家六院,姊妹風流标緻,身邊還存下幾兩餘資,譬如當日一并被吾剝皮取去,将來送與衆姊妹,盡興快活了六夜。

    如今别去,還要尋吾剝皮算賬,可曉得他住在哪裡麼?”這幾句诨話,驚得吾愛陶将手亂搖道:“不曉得,不曉得。

    ”即回過身叫道:“丫頭們快把茶來吃。

    ”口内便叫,兩隻腳急忙忙的走入裡面去了。

    汪商看了說道:“若吾剝皮也是這樣縮入洞裡,便沒處尋了。

    ”大笑出門。

    又在院門上,題詩一首而去,詩雲: 冠蓋今何用,風流尚昔人。

     五湖追故亦,六院步芳塵。

     笑罵甘承受,貪污自率真。

     因忘一字恥,遺臭萬年新。

     他人便這般嘲笑,那知吾愛陶得趣其中,全不以為異。

    分明是糞缸裡的蛆蟲,竟不覺有臭穢。

    看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吾愛陶兒女漸漸長成,未免央媒尋覓親事。

    人雖曉得他家富饒,一來是外方人,二來有伍家六院之名,那個肯把兒女與他為婚。

    其子原名吾省,因托了姓伍,将姓名倒轉來,叫做伍省吾。

    愛陶平日雖教他讀書,常對兒子說:“我僑居于此,并沒田産,全虧這六院生長利息。

    這是個搖錢樹,一搖一鬥,十搖成石,其實勝置南莊田,北莊地。

    你後日若得上進,不消說起。

    如無出身日子,隻守着這項生涯,一生吃着不盡了。

    ”每到院中,算收夜錢,常帶着兒子同走。

    他家裡動用極是淡薄,院中盡有酒肴,每至必醉飽而歸。

    這吾省生來嗜酒貪嘴,得了這甜頭,不時私地前去。

    便遇着媒客吃剩下的東西,也就啖些,方才轉身。

    更有一件,卻又好賭。

    摸着了愛陶藏下的錢财,背着他眼,不論家人小厮、乞丐花子,随地跌錢,擲骰打牌,件件皆來,赢了不歇,輸着便走。

    吾愛陶除卻去點簡六院姊妹,終日督率家人,種竹養魚,栽蔥種菜,挑灰擔糞喂豬,做那陶朱公事業。

    照管兒子讀書,到還是末務,所以吾省樂得逍遙。

     一日吾愛陶正往院中去,出門行不多幾步,忽然望空作揖,連叫:“大郎大郎,是我不是了,饒了我罷!”跟随的家人,到吃了一驚,叫道:“員外,怎的如此?”連忙用手扶時,已跌倒在地。

    發起谵語道:“吾剝皮,你無端誣陷,殺了我一家七命,卻躲在此快樂受用,教我們那一處不尋到。

    今日才得遇着,快還我們命來!”家人聽了,曉得便是向年王大郎來索命,吓得冷汗淋身,奔到家中,喚起衆仆擡歸,放在床上。

    尋問小官人時,又不知那裡賭錢去了,隻有女兒在旁看觑。

    吾愛陶口中亂語道:“你前日将我們夾拶吊打,諸般毒刑拷逼,如今一件件也要償還,先把他夾起來。

    ”才說出這話,口中便叫疼叫痛。

    百般哀求,苦苦讨饒,喊了一會,又說一發把拶子上起。

    兩支手就合着叫痛。

    一回兒,又說:“且吊打一番。

    ”話聲未了,手足即翻過背後,攢做一簇,頭項也仰轉,緊靠在手足上。

    這哀号痛楚,慘不可言。

    一會兒又說:“夾起來!”夾過又拶,拶過又吊,如此三日,遍身紫黑,都是繩索棍棒捶擊之痕。

    十指兩足,一齊堕落。

    家人們備下三牲祭禮,擺在床前,拜求寬恕。

    他卻哈哈冷笑,末後又說:“當時我們,隻不曾上腦箍,今把他來嘗一嘗,算作利錢。

    ”頃刻漲得頭大如鬥,兩眼突出,從額上回轉一條肉痕直嵌入去。

    一會兒又說:“且取他心肝腸子來看,是怎樣生的這般狠毒。

    ”須臾間,心胸直至小腹下,盡皆潰爛,五贓六腑,顯出在外,方才氣斷身絕。

    正是: 勸人休作惡,作惡必有報。

     一朝毒發時,苦惱無從告。

     愛陶既死,少不得衣棺盛殓。

    但是皮肉臭腐,難以舉動,隻得将衣服覆在身上,連衾褥卷入棺中,停喪在家。

    此時吾省,身松快活,不在院中吃酒食,定去尋人賭博。

    地方光棍又多,見他有錢,聞香嗅氣的,挨身為伴,取他的錢财。

    又哄他院中姊妹,年長色衰,把來脫去,另讨了六個年紀小的,一入一出,于中打騙手,倒去了一半。

    那家人們見小主人不是成家之子,都起異心,陸續各偷了些東西,向他方去過活。

    不勾幾時,走得一個也無,單單隻剩一個妹子。

    此時也有十四五歲,守這一所大房,豈不害怕。

    吾省計算,院中房屋盡多,竟搬入去住下,收夜錢又便。

    大房空下,貨賣與人,把父親棺木,擡在其母墳上。

    這房子才脫,房價便已賭完。

    兩年之間,将吾愛陶這些囊橐家私,弄個罄盡。

    院中粉頭,也有贖身的,也有随着孤老逃的,倒去了四個,那妹子年長知味,又不得婚配,又在院中看這些好樣,悄地也接個嫖客。

    初時怕羞,還瞞着了哥子。

    漸漸熟落,便明明的迎張送李,吾省也恬不為怪,到喜補了一房空缺。

     再過幾時,就連這兩個粉頭,也都走了,單單隻剩一個妹子,答應門頭。

    一個人的夜合錢,如何供得吾省所需?隻得把這院子賣去,燥皮幾日,另租兩間小房來住。

    雖室既卑,妹子的夜錢也減,越覺急促。

    看看衣服不時,好客便沒得上門,妹子想起哥哥這樣賭法,貼他不富,連我也窮。

    不如自尋去路,為此跟着一個相識孤老,一溜煙也是逃之夭夭。

    吾省這番,一發是花子走了猴狲,沒甚弄了。

    口内沒得吃,手内沒得用,無可奈何,便去撬牆掘壁掏摸過日。

    做個幾遍,被捕人緝訪着了,拿去一吊,錦繡包裹起來的肢骨,如何受得這般苦痛?才上吊,就一一招承。

    送到當官,一頓闆子,問成徒罪,刺了金印,發去擺站,遂死于路途。

    吾愛陶那口棺木,在墳不能入土,竟風化了。

    這便是貪酷的下梢結果。

    有古語為證: 行藏虛實自家知,禍福因由更問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争來早與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