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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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記得他那穿着上的每一個細節,那雙馬靴多亮啊,還有蝴蝶結别針上那個浮雕寶石的蛇發女妖的頭,那頂寬邊巴拿馬帽子————他一看見她就立即把帽子拿在手裡了。

    他跳下馬,把缰繩扔給一個黑孩子,站在那裡朝她望着,那雙朦胧的灰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着微笑;他的金黃色頭發在陽光下閃爍,像一頂燦爛的王冠。

    那時他溫和地說:"思嘉,你都長大了。

    "然後輕輕地走上台階,吻了吻她的手。

    還有他的聲音啊!她永遠也忘不了她聽到時那怦然心動的感覺,仿佛她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慢吞吞的、響亮的、音樂般的聲音! 就在這最初一刹那,她覺得她需要他,像要東西吃,買馬匹,要溫軟的床睡覺那樣簡單,那樣說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兩年以來,都是他陪着她在縣裡各處走動,參加舞會、炸魚宴、野餐,甚至法庭開庭日的聽審,等等,雖然從來不像塔爾頓兄弟那樣紛繁,也不像方丹家的年輕小夥兒那樣糾纏不休,可每星期都要到塔拉農場來拜訪,從未間斷過。

     确實,他從來沒有向她求過愛,他那清澈的眼睛也從來沒有流露過像思嘉在其他男人身上熟悉的那種熾熱的光芒。

     可是仍然————仍然————思嘉知道他在愛她。

    在這點上她是不會錯的。

    直覺比理智更可信賴,而從經驗中産生的認識也告訴她他愛她。

    她幾乎常常中他吃驚,那時他的眼睛顯得既不朦胧也不疏遠,帶着熱切而凄楚的神情望着她,使她不知所措。

    她知道他在愛她。

    他為什麼不對她說明呢?這一點她無法理解。

    但是她無法理解他的地方還多着呢。

     他常常很客氣,但又那麼冷淡、疏遠。

    誰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而思嘉是最不明白的。

    在那一帶,人人都是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此艾希禮的謹慎性格便更加使人看不慣了。

    他對縣裡的種種娛樂,如打獵、賭博、跳舞和議論政治等方面,都跟任何别的青年人一樣精通;可是他跟大家有不同之處,那就是這些愉快的活動對于他來說,都不是人生的目的。

    他僅僅對書本和音樂感興趣,而且很愛寫詩。

     啊,為什麼他要長得這麼漂亮,可又這麼客氣而不好親近,而且一談起歐洲,書本、音樂、詩歌以及那些她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來,他就那麼興奮得令人生厭————可是又那麼令人愛慕呢?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當思嘉同他坐在前門半明半暗的走廊上閑談過以後,每次上床睡覺時,總要翻來覆去好幾個鐘頭,最後隻得自我安慰地設想下次他再來看她時一定會向她求婚,這才慢慢地睡着。

    可是,下次來了又走了,結果還是一場空————隻是那股令她着迷的狂熱勁卻升得更高更熱了。

     她愛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了解他。

    她是那麼直率、簡單,就像吃過塔拉上空的風和從塔拉身邊流過的河流一樣,而且即使活到老她也不可能理解一件錯綜複雜的事。

    如今,她生氣第一次碰上了一個性格複雜的人。

     因為艾希禮天生屬于那種類型,一有閑暇不是用來做事,而是用來思想,用來編織色彩斑斓而毫無現實内容的幻夢。

    他生活在一個比佐治亞美好得多的内心世界裡留連忘返。

    他對人冷眼旁觀,既不喜歡也不厭惡。

    他對生活漠然視之,無所動心,也無所憂慮。

    他對宇謅e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無論适合與否都坦然接受,有時聳聳肩,回到他的音樂、書本和那個更好的世界裡去。

     思嘉弄不明白,既然他的心對她的心是那樣陌生,那麼為什麼他竟會迷住她呢?就是他的這個秘密像一扇既沒有鎖也沒有鑰匙的門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他身上那些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隻有使她更加愛他,他那種克制的求愛态度隻能鼓勵她下更大的決心去把他占為己有。

    她從未懷疑他有一天會向她求婚,因為她實太年輕太嬌慣了,從來不懂得失内是怎麼回事。

    現在,好比晴天霹靂,這個可怕的消息突然降臨。

    這不可能是真的呀!艾希禮要娶媚蘭了! 為什麼,就在上周一個傍晚他們騎馬從費爾黑爾回家時,他還對她說過:"思嘉,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但是不知怎麼說好。

    "她那時假裝正經地低下頭來,可高興得心怦怦直跳,覺得那個愉快的時刻來了。

    接着他又說:"可現在不行啊!沒有時間了。

    咱們快到家了,唔,思嘉,你看我多麼膽怯呀!"他随即用靴刺在馬肋上踢了幾下,趕快送思嘉越過山岡回塔拉來了。

     思嘉坐在樹樁上,回想着那幾句曾叫她十分高興的話,可這時它們突然有另一種意思,一種可怕的意思。

    也許他找算告訴她的就是他要訂婚的消息呢! 啊,隻要爸爸回來就好了!這個疑團她實在再也忍受不了啦。

    她又一次焦急地沿着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

     這時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以下,大地邊沿那片紅霞已褪成了淡粉郄的暮霭。

    天空漸漸由淺藍變為知更鳥蛋般淡淡的青綠,田園薄暮中那超塵絕俗的甯靜也悄悄在她周圍降落。

    朦胧夜色把村莊籠罩起來了。

    那些紅土垅溝和那條仿佛剛被節開的紅色大路,也失掉了神奇的血色而變成平凡的褐色土地了。

    大路對觀的牧場上,牛、馬和騾子靜靜地站在那裡,把頭頸從籬欄上伸出去,等待着被趕回棚裡去享受晚餐。

    它們不喜歡那些灌木叢的黑影把牧地小溪遮蔽,同時抽動雙耳望着思嘉,仿佛很欣賞人類的陪伴似的。

     河邊濕地上那些在陽光下郁郁蔥蔥的高大松樹,在奇異的朦胧暮色中,如今已變得黑糊糊的,與暗淡的天色兩相映襯,好像一排黑色巨人站在那裡,把腳下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給遮住了。

    河對面的山岡上,威爾克斯家的白色煙囪在周圍的茂密的橡樹林中漸漸隐去,隻有遠處點點的晚餐燈火還能照見那所房子依稀猶在。

    暖和且柔潤的春天氣息,帶着新翻的泥土和蓬勃生長的草木的潮溫香味溫馨地包圍着她。

     對于思嘉來說,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沒有什麼奇異之處。

    她接受它們的美都毫不在意。

    猶如呼吸空和飲用泉水一樣,因為除了女人的相貌、馬、絲綢衣服和諸如此類的具體東西以外,她從來也不曾有意識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過美。

    不過,塔拉農場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這一靜穆的暮景卻給她那紛亂的心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甯。

    她是如此熱愛這片土地,以緻好像并沒發覺自己在愛它,就像愛她母親在燈光下祈禱時的面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沒有傑拉爾德的影子。

    如果她還要等候很久,嬷嬷就一定會來尋找她,并把她趕回家去。

    可是就在她眯着眼睛向那愈來愈黑暗的大路前頭細看時,她聽到了草地腳下得得的馬蹄聲,同時看見牛馬正慌張地散開。

    傑拉爾德·奧哈拉向家飛奔而來。

     他騎着那匹腰壯腿長的獵馬馳上山岡,遠遠看去就像個孩子騎在一匹過于高大的馬上。

    長長的頭發在他腦後飛揚着,他舉着鞭子,吆喝着加速前進。

     盡管思嘉心中充滿了焦急不安的情緒,但她仍然懷着無比的自豪感觀望父親,因為傑拉爾德是個真正出色的獵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旦喝了點酒便要跳籬笆,"思嘉心想。

    "而且去年他就是在這裡把膝頭摔壞的呀。

    你以為他會記住這教訓吧,尤其是他還對母親發過誓,答應再不跳了。

    "思嘉不怕父親,并且覺得他比他的姐妹們更像是一個同輩,因為跳籬笆和向他妻子保密這件事使他感到一種孩子氣的驕傲和略帶内疚的愉悅,而這是可以和思嘉幹了壞事瞞過嬷嬷時的高興心情相比的。

    現在她從樹樁上站起身來看他。

     那匹大馬跑到籬笆邊,彎着前腿縱身一躍,便像隻鳥兒般毫不費力地飛了過去,它的騎手也高興地叫喊着,将鞭子在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