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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娩後不久就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并且拿起一件連她也很難舉起的武器趕着支持她來了。

    這裡表現了一種思嘉深知自己并不具備的勇氣,一種犀利而堅韌的勇氣,如媚蘭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裡和回家的長途旅行中所表現的那樣。

    這種捉摸不着也不顯眼的勇氣,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卻不理解,隻不過勉強表示贊賞罷了。

     "回床上躺着去,"她回過頭來說了一聲。

    "要不你就活不成了。

    讓我把他埋掉以後再來擦洗這些髒東西吧。

    ""我去拿條破地毯來擦吧,"媚蘭小聲說,一面皺着眉頭看看那攤血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

    要是我還沒有弄完就有人回來了,你把他們留在屋裡,告訴他們那騎馬是剛剛從别處跑來的。

    "媚蘭坐在早晨的陽光下瑟瑟發抖,一面捂住耳朵,免得聽見死人腦袋一路敲着走廊台階的砰砰聲。

     一看便知道它是從最近的戰鬥中跑散的,沒有人問起那騎馬的來曆。

    而且大家都很高興把它養起來。

    那個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個淺坑裡。

    撐着葡萄滕的那幾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果連棚帶藤倒下來。

    蓋住了那個墳堆。

    後來思嘉從不提起要換幾根柱子把這棚架修複一下,即使那幾個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緣故,他們也沒有作聲。

     好幾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因過度疲勞而睡不着時,也不見有鬼魂從那淺淺的墳穴裡出來打擾她,她回想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懊喪。

    她納悶地想,要是一個月以前,她還根本幹不出這種事來呢。

    年紀輕輕的漢密爾頓太太,兩頰上漾着酒窩,戴着丁丁當當的耳附子,看起來似乎懦弱無能,卻居然把一個男人的臉打得稀爛,然後趕忙刨了個坑把他埋了!思嘉猙獰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認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會吓成什麼樣子埃"我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了,"她這樣決定。

    事情既然過去就完了。

    那才傻呢。

    而且我要是不殺了他,我想————我想我回來以後是有點變了,否則我是幹不出來的。

    "以後,凡是遇到什麼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裡就出現一個念頭:"我連人都殺過,這等事當然幹得了。

    "她并非有意識地這樣想,而是一種隐蔽的思想活動,不過它的确能幫助她鼓起勇起來。

     她的變化實際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

    她的心上已逐漸長期了一層硬殼。

    那是她在"十二橡樹"村奴隸住宅區的菜地裡躺着時開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騎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鄰居們家裡發生的事了。

    自從她回家以後,她心裡一直有個問題在不斷折磨她:"我們是這個縣裡唯一留下的人家嗎?難道别的人家都給燒光了?他們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剛剛目睹過的"十二橡樹"村、麥金托什和斯萊特裡家那些廢墟,就幾乎不敢去了解全縣的真相了,不過無論情況怎麼壞,了解了總比整天納悶要好一些。

    于是她決定首先騎馬到方丹家去看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還在那裡。

    媚蘭需要請大夫看看呢。

    思嘉有些擔心,她本來應該逐漸恢複了,可現在仍很虛弱。

     這樣,一等她的腳好了些能穿上鞋時,就騎上北方佬的那騎馬出發了。

    她一隻腳擱在縮短了的馬镫裡,另一條腿像跨女鞍似的盤在鞍頭,策着馬經過田野向米莫薩跑去。

    她一路上硬起心來作好準備,因為說不定那地方也被燒了。

     她又驚又喜地看見那所褪色的黃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薩的樹林裡,似乎還跟過去一樣。

    當方丹家的三個女人從屋裡出來叫嚷着歡迎她吻她時,興奮極了,她心裡感到又溫暖又喜悅。

     可是,等到頭一陣喜相逢的熱烈勁兒過去,她們一起走進飯廳坐下之後,思嘉便覺得周圍有點冷淡了。

    原來北方佬并沒有到過米莫薩,因為這裡離大路比較遠。

    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糧食都還保留着,隻不過也像塔拉和整個鄉下一樣周圍是一片罕見的寂靜。

    除了四個幹家務的女仆,所有的奴隸因為害怕北方佬要來都跑掉了。

    莊子裡已沒有男人,隻有薩莉的小男孩喬,可他剛剛扔掉尿布還不能算個男人呢。

    這所大房子裡隻住着七十多歲的方丹老太太,還有她的兒媳,一個已經五十來歲但大家都習慣稱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剛二十的薩莉。

    他們和鄰居家離得很遠,孤零零的,不過他們即使害怕也不輕易表露出來。

    思嘉想,這大概是因為薩莉和少奶奶過于畏懼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強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内心的不安吧。

    這位老太太,連思嘉自己也怕她,因為她那眼尖嘴利的厲害勁兒,思嘉早已領教過了。

     這幾個友人盡管沒有血緣關系,年紀又想差很遠,可她們在精神和經驗上有一種共同之處把她們聯系在一起了。

    她們三個都穿着家染的喪服,都顯得疲倦、憂傷、煩惱,心裡都忍受着一種悲痛,這悲痛雖不表現為愠怒或訴苦,但卻從她們的微笑和歡迎的話語中隐隐流露出來。

    因為她們的奴隸都跑了,她們手中鐵成了廢紙,薩莉的丈夫喬已在葛底斯堡犧牲,年輕的方丹大夫在維克斯堡得痢疾死後少奶奶也當了寡婦。

    至于另兩個小夥子,亞曆克斯和托尼,誰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弗吉尼亞什麼地方,是死是活;連老方丹大夫也跟着惠勒的騎兵上前線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盡管他自己想裝得年輕一些。

    而且一身的風濕病就像豬身上的跳蚤一樣,"老太太說着,對自己的丈夫滿懷驕傲,眼眼裡流露的光輝早已把這些假意諷刺的話給揭穿了。

     "你們這裡亞特蘭大的什麼消息嗎?"思嘉等她們心境平靜了些才這樣問。

    "我們什麼也不了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

    ""唔,孩子,"老太太說,她像慣常那樣把話頭接過來,"我們這裡也像你們一樣閉塞死了。

    除了聽說謝爾曼終于占領了城市,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唔,他到底占着了。

    那他現在怎麼樣?仗打到了哪裡呢?""三個女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鄉下,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張報紙,還了解什麼打仗的情況呀?"老太太尖刻地說,"我們這裡有個黑人遇到過另一個黑人,那個黑人有個朋友就瓊斯博羅去過,我們這才聽到了一點消息,否則什麼也不知道。

    據他們說,北方佬就待在亞特蘭大休整他們的人馬,不過這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樣都隻能自己去判斷了。

    按說經過我們這一陣打擊,他們也的确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們這一陣子一直待在塔拉,我們竟一點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說,"啊,我多麼懊愧自己沒有騎馬到那邊去看年呀!不過這邊的事情也實在太多,黑人們都跑了,我脫不了身。

    說起來自己也真不像鄰居呢。

    不過的确,我們還以為塔拉像'十二像樹'村和麥金托什家那樣被北方佬燒了,你們都逃到梅肯去了。

    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你思嘉還在家裡呢。

    ""可不是?那是奧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這裡來,吓得眼睛鼓鼓的,告訴我們說北方佬要燒塔拉了,這叫我們怎能不那樣想呢?"老太太插嘴說。

     "而且我們還看得見————"薩莉也開口了。

     "别的岔嘛,我正要說呢,"老太太趕快又搶了過去。

    "他們還說北方佬在塔拉到處都搭起帳篷,你家的人一定會到梅肯去。

    接着,那天夜裡我們看見塔拉那邊騰起了一片火光,連續了好幾個小時,這可把我們的傻黑人吓壞了,他們随即全跑了。

    那究竟燒的什麼呀?""我們家全部的棉花————價值十萬美元的棉花。

    ""這幸虧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說,她将下巴颏兒擱在拐杖把上,"你們家的棉花向來比哪一家都多,能夠收滿一屋子。

     順便問一下,你們是大家都動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說,"何況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毀了。

    我想剩下的不會超過三包了,都在河灘上很遠的田裡,這能派什麼用場呢?我們家那些幹田間活的叢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們家那些幹田間活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着說了一遍,然後諷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

    "小姐,你自己這雙靈巧的手,還有你那兩個妹妹的,都出了什麼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驚訝地叫起來,仿佛老太太要她幹什麼壞事。

    "像個幹田間活的?像斯萊特裡家的女人那樣嗎? 像那些窮白人?" "真是!窮白人,難道這輩子不是又溫和又高尚嗎?讓我告訴你,小姐,我當姑娘的時候徹底破産了,我就甘願老老實實憑自己的一雙手幹活,也幹田間活,直到父親又攢下錢買了些黑人。

    我自己鋤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還能做一些。

    看親子我還真得做呀。

    窮白人,真是!""唔,不過方丹媽媽,"她的兒媳喊道,一面向那兩個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請她們幫忙安撫安撫老太太。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樣,如今時代變啦。

    ""就需要老老實實勞動這一點來說,時代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繼續說,她根本不接受安撫,"而且思嘉,我很為你母親害臊,叫你站在這裡說這種話,仿佛老老實實的勞動會把窮白人排除在高尚人類之外似的。

    '在亞當和夏娃男耕女織的時候'————"為了話題,思嘉趕快詢問:"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怎麼樣了?都給燒了沒有?他們逃到梅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