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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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随身帶着嗅鹽,她甚至連嗅鹽瓶也從來沒有過呢。

    她一貫以從不頭暈而驕傲。

    可此刻她千萬不能讓自己暈倒。

     漸漸地,那種難受的感覺開始消失了。

    不久她覺得已完全正常,便悄悄溜進英迪亞房間隔壁的小梳妝室,松開胸衣,爬到别的正在睡覺的姑娘旁邊的一張床上躺下了。

    她設法讓自己的心跳緩和下來,并力圖使臉然平靜,顯得泰然自若,因為她知道她此刻的模樣必然像個瘋女人一樣了。

    要是有個女孩子正醒着呢,她就會發現周圍有點不對勁。

    可是千萬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出過什麼事了。

     從樓梯頂上的那個凸窗裡,她能看見男人們還在樹下和涼亭的椅子上斜躺着歇息。

    她真羨慕他們極了!作為一個男人,永遠也不用經受她剛才把經曆的那種痛苦,該多快活呀! 她站在那裡看着他們,覺得有點眼酸頭暈,這時忽然聽見屋前車道上急速而沉重的馬蹄聲,石子飛濺聲和一個大聲詢問黑人的激動的嗓音。

    石子又嘁嚓地飛濺起來,很快她就看見一個男子騎馬馳過綠油油的草地,向那群在樹下消閑的人飛奔而來。

     大概是一位遲到的客人,可為什麼竟沿着馬穿過英迪亞最心愛的草地呢?她認不出他,但是當他從鞍下翻身下馬,一手抓住約翰·威爾克斯的胳膊時,她看到了他渾身激動的模樣。

    人群立即把他包圍起來,把那些高腳玻璃杯和棕榈葉扇子丢在桌上和地上不管了。

    雖然距離較遠,她還是聽見人們詢問和喊叫的嘈雜聲,也感覺到他們沸騰到了頂點的緊張氣氛。

    接着,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傳來斯圖亞特·塔爾頓的一聲興奮的喊叫:"咳——呀————咳!"仿佛他是在獵場上奔跑似的。

    同時她頭一次聽到了反叛的吼叫,盡管她并不懂得它的意義。

     她正在看時,塔爾頓四兄弟由方丹家的小夥子們跟着從人群中擠出來,匆匆向馬棚跑去,一路高喊:"吉姆斯,來,吉姆斯,趕快備馬!""一定是誰家着火了,"思嘉心想。

    但是不管有沒有着火,她的頭一樁事情是在自己被發現之前趕快回到卧室裡去。

     現在她心情平靜些了,她踮着腳尖上樓梯,走進安靜的廳堂。

    整個房子籠罩在一起濃重而溫暖的朦胧狀态中,仿佛它像姑娘們那樣自由自在的睡着了,一直要睡到晚上,然後在音樂和燭光中煥然一新地顯出自己優美的全貌。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梳妝室的門,随即溜了進去。

    她的一隻手還放在背後握着門把,這時霍妮低柔得像耳語的聲音從通向卧室的對面門縫裡傳過來了。

     "我看思嘉今天的行動那麼迅速,怕是使出一個女孩子最大的勁兒來了!"思嘉覺得她的心又開始奔突起來,不由得用一隻手緊緊抓住胸口,像要把它壓服似的。

    "竊聽的人常常聽到一些很有益的東西。

    "她忽然想起這句帶嘲諷的話。

    她要不要重新溜出來呢?或者索性闖進去,讓霍妮活該下不了台?但接着傳來第二個聲音,這使她呆住不動了。

    這時即使有隊騾子也休想把她拉動,因為她聽見了媚蘭的聲音。

     "啊,别太刻薄了,霍妮,别這樣!她隻不過興緻很高,很活潑。

    我認為她是十分可愛的。

    ""啊,"思嘉想,幾乎把手指甲穿透了胸衣。

    "還用得着這油嘴滑舌的小妖精來袒護我!"媚蘭這話比霍妮那種痛痛快快的挖苦還要難聽。

    思嘉除了母親以外,從來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不相信任何女人有什麼動機不是自私自利的。

    媚蘭以為她對艾希禮已經十拿九穩了,所以才樂得炫耀一下這種基督精神。

    思嘉覺得這正是媚蘭在誇耀自己的勝利,同時想取得為人可愛的美名。

    思嘉自己在同男人們議論别的女孩子時也常常玩這種把戲,并且每次都叫那些蠢男人相信了她多麼可愛和多麼寬宏大量呢。

     "唔,小姐,"霍妮尖酸地說,同時提高聲音,"你準是瞎了眼啦!""霍妮,小聲點,"薩莉。

    芒羅的聲音插進來,"滿屋子的人都要聽見你的話了。

    "霍妮放低聲音但繼續說下去。

     "喏,你們都看見的,她跟每一個能抓到的人都搞得很歡,甚至那位肯尼迪先生————他還是她妹妹的男朋友呢。

    我可從沒見過這号人哪!而且她一定是在追求查爾斯。

    "霍妮有點難為情地格格笑起來。

    "可你們知道,查爾斯和我————""你這是當真嗎?"幾個聲音興奮地低聲說。

     "唔,别跟任何人說,姑娘們————還沒有呢!"接着又是格格的笑聲和彈簧床架嘎嘎的響聲,因為有人在擠着霍妮了。

    媚蘭嘟囔了幾句什麼,大緻是說她多麼高興霍妮将成為她的嫂子。

     "她是我見過的第一号浪蕩貨,嗯,我可不高興讓思嘉當我的嫂子,"這是赫蒂·塔爾頓着惱的聲音。

    "但是她跟斯圖爾特已經等于訂婚了。

    布倫特說她對他一點也不在乎。

    當然,布倫特也是很喜歡她的。

    ""要是你問我,"霍妮用故作神秘的口氣說,"我說隻有一個人是她中意的。

    那是就艾希禮!"低聲細語混作一團,有的在提問,有的在打岔;思嘉聽着又害怕又羞愧,心都涼了。

    霍妮對男人是個傻瓜,一個可笑的笨蛋,可是她對别的女人有一種女性的直覺,而思嘉低估了這一點。

    思嘉在藏書室先後跟艾希禮和巴特勒一起時受到的那種痛苦和侮辱,跟這裡的情況比起來隻不過是小小的針刺罷了。

    男人畢竟是讓你信得過,能給你保密的,即使像巴特勒那樣的人也不例外。

    可是有了霍妮這張像野外獵犬般的快嘴,等不到六點鐘事情便會傳遍整個縣裡了。

    昨天晚上她父親傑拉爾德還說過,他不願意讓人家笑話他的女兒呢。

    可現在他們全都要笑話她了!想到這裡,她的腋窩下冒出冷汗,滴滴答答往兩肋直流。

     這時傳來媚蘭的聲音,蓋過了所有其他人的議論聲,她的聲音顯得平和有分寸,略帶責備的口氣。

     "霍妮,你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樣。

    這樣說多不厚道呀!""就是那樣嘛,媚蘭,隻要你不總是把那些實在沒有什麼好的人當好人看,你就會明白了。

    至于我,我還巴不得就是那樣呢。

    那會夠她受的。

    思嘉·奧哈拉平時的一舉一動都一直是在制造麻煩和争奪别人的情人。

    你很清楚她從英迪亞身邊搶走了斯圖亞特,可她自己并不要他。

    今天她又想搶肯尼迪和艾希禮,還有查爾斯————""我一定得馬上回家去!"思嘉想。

    "我得馬上回家去!"她恨不得用一種魔法把自己立即送回塔拉,送到那個安全的地方。

    她恨不得跟母親在一起,就那麼瞧着她,拉着她的衣襟,倒在她懷裡哭訴今天的全部經曆,要是她不得不繼續聽下去,她就會沖到裡面,将霍妮那一頭蓬亂的淺色頭發大把大把地扯下來,然後向媚蘭啐幾口唾沫,叫她知道她是怎樣看待她那種假仁假義的。

    可是她今天已經幹得夠那個的了。

    已經跟那些下流白人差不離了————這就是她的麻煩所在埃她雙手使勁壓住裙子,不讓它發出啊啊的聲音,同時象一隻動物似的偷偷摸摸向後退了出來。

    "回家吧,"她一路念叨着,迅速跑過廳堂,經過那些關着門和靜悄悄的房間,"我必須回家去。

    "她已經跑到了前面的回廊裡,一個新的念頭使她突然停下來————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走!她有必要在這裡堅持到底,忍受姑娘們所有的惡言惡語和她自己的羞愧與悲傷。

    逃走,隻會給她們提供更多的口實用來攻擊她。

     她握着拳頭捶打身邊那根高高的白柱子,恨不得自己就是參孫,那樣她便可以把"十二橡樹"村摧垮,并毀滅其中的每一個人。

    她要叫他們後悔。

    她要做給她們看看。

    她并不明白究竟怎樣做給他們看,不過她反正是要做的。

    她要傷害他們,比他們傷害她還厲害。

     此刻,艾希禮作為艾希禮仆人已經被她遺忘了。

    他已不再是她所鐘愛的那個高高的睡眼朦胧的小夥子,而僅僅是威爾克斯家、"十二橡樹"村和縣裡的一部分或比愛情更有力量,她憤怒的心中除了恨已經什麼也容納不下了。

     "我不回去,"她想。

    "我要叫他們難堪。

    我要留在這裡,我永遠不告訴媽。

    不,我永遠不告訴任何人。

    "她鼓起勇氣回到屋裡,爬上樓梯,走進另一間卧室。

     她轉過身,看見查爾斯正從穿堂的那一頭走進屋來。

    他一起見她就忽忙走過來。

    他的頭發已經淩亂不堪,那張臉也激動得象朵天竺葵。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他來不及到她跟前便大聲嚷道:"你聽說了沒有?保羅·威遜剛剛從瓊斯博羅趕來報信了!"他停了停,氣喘籲籲地走近她。

    她隻呆呆地凝視着他,一句話也沒說。

     "林肯先生已經招募,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志願兵,聽說有七萬五千人了。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們究竟想過什麼真正重要的事情沒有?這不又來了一個傻瓜想叫她也對林肯先生的胡鬧發火嗎? 可她正在為自己傷心,她的名譽也等于掃地了呢! 查爾凝視着她。

    她的臉色慘淡得象張白紙,她那雙略嫌狹窄的眼睛象綠寶石一樣閃亮。

    他從沒見過哪位姑娘臉上有這樣的怒火,哪雙眼睛有這樣的光焰。

     "我這人真笨,"他說。

    "我應當慢慢對你說才對。

    我忘記了姑娘們是多麼驕嫩。

    很遺憾把人吓成了這個模樣。

    你不覺得要暈倒吧,會嗎,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來?""不,"她說,設法擠出一絲微笑來。

     "我們到那邊條凳上去坐坐好嗎?"他挽住她的胳膊問。

     她點點頭,于是他小心地攙着她走下屋前的台階,領她穿過草地到前院最大的一株橡樹底下的鐵條凳去。

    他心裡想,女人是多麼脆弱而嬌嫩啊,你一提起戰争和兇險的事她們就要暈倒了。

    這個想法使他覺得自己很有丈夫氣概,當他扶着她坐下時又顯得加倍地溫柔。

    她此刻的表情那麼奇怪,慘白的臉上有的是一種野性的美,這叫他心神不安起來。

    難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而發愁了?不,這未免有點太自負了,不可信,那她為什麼這樣古怪地瞧着他呢?為什麼她的手指撥弄花邊手絹時會顫抖呢?而且她那又濃又黑的眼睫正如他讀過的愛情故事裡的那些女孩子的眼睛那樣,含着羞怯和愛情在忽閃呢! 他接連三遍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可是每次都沒說出來。

     他垂下眼睛,因為它們跟思嘉那雙鋒利得像要穿透他又似乎沒有看見他的綠色的眼睛恰好相遇了。

     "他有很多錢,"她匆匆地想,一個念頭和一個計謀接連在腦子裡閃過。

    "他也沒有父母來幹涉我,而他又住在亞特蘭大。

    如果我馬上同他結婚,那會叫艾希禮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本來就隻是逗他玩玩罷了。

    這樣也可以把霍妮活活氣死。

    她永遠永遠也休想再弄到一個情人,而别人則會把她笑話死的。

    這還會叫媚蘭痛心,因為她是最愛查爾斯的。

    同時斯圖特和布倫特也會難過————"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傷害這兩個人,大概因為他們有幾位陰險的姐妹吧。

    "這樣,等到我坐着漂亮的馬車,帶着大批華麗的衣服,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再回到這裡來拜訪時,他們就要感到不好受了。

    他們就會永遠永遠也不笑話我了。

    ""當然了,這意味着真要打起來了,"查爾斯經過好幾次掙紮才說出這話。

    "思嘉小姐,不過你不用擔擾,一個月便會完事的。

    我們要打得他們嚎着求饒。

    是呀,先生,嚎叫吧!我決不錯過這個機會。

    我怕的是今天晚上的舞會要開不成了,因為營裡要在瓊斯博羅集合呢。

    塔爾頓的哥兒們已經去通知大家了。

    我知道小姐太太們會感到遺憾的。

    "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她隻"哦"了一聲,不過這也就夠了。

     她已經開始恢複冷靜,思想也在逐漸集中。

    她的滿懷激情已被覆蓋上一層霜雪,她認為永遠也不會再有什麼溫暖的感覺了。

    幹嗎不拿下這個臉蛋兒紅仆仆的漂亮小夥子呢?他和旁的小夥子一樣,她也一樣不感興趣,不,她從此對任何事物也不會感興趣了,哪怕活到90歲也罷。

     "我現在還不能決定究竟是否參加韋德·漢普頓先生的南卡羅來納兵團呢,還是加入亞大特蘭大的城防警衛隊。

    "她又"哦"了一聲,兩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那顫動的眼睫毛立刻使他神魂颠倒了。

     "思嘉小姐,你肯等我嗎?隻要————隻要知道你在等我,直到我們幹掉他們,那就簡直像天堂一樣幸福了!"他平息靜氣等待她回答,他看着她嘴角上的動靜,同時第一次注意到嘴角兩邊的酒窩,心想要是吻它一吻,那該多麼美妙啊!這當兒,她那兩隻手心冒着熱氣已溜進他的手裡了。

     "我倒不想等呢。

    "她說着,眼睛朦胧地微閉起來。

     他握住她的手坐在那裡,嘴張得大大的。

    這時思嘉從眼睫毛觑着他。

    客觀地認為他像一隻被人叉起的蛤螅他結巴了好幾次,那張嘴閉了又張開,同時滿臉通紅,像朵天竺葵。

     "你可能愛我嗎?" 她隻低頭望着自己的衣襟,一聲不吭,這又把查斯弄得時而異想天開,時而困惑莫解,也許一個男人不該向姑娘提出這樣的問題吧,也許要回答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未免有失處女的體面吧,查爾斯由于以前從來不敢闖入這種局面,所以現在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他想喊叫,想唱歌,想吻她,想在這塊草地周圍跳躍,然後跑去告訴所有的人,包括包白人和黑人,說她愛他。

    可是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隻緊緊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戒指快掐進肉裡去了。

     "思嘉小姐你願意很快跟我結婚嗎?" "唔,"她哼着鼻子應了一聲,繼續用手指擺弄衣裳的皺褶。

     "我們要不要同時舉行婚禮,跟媚蘭————""不,"她連忙說,兩隻熠熠生光的眼睛似有愠色地仰望着他。

    查爾斯明白又是自己犯錯誤了。

    當然,一個女孩子要的是自己單獨的婚禮————不能與别人共享榮耀。

    她能不介意他的這種鹵莽,倒是很難得的。

    他恨不得此刻早已天黑,讓他敢于在夜色中拿起她的手來吻,并且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我什麼時候對你父親說好呢?" "越快越好,"她說,但願他能放松一些,不再那樣狠狠地緊握着她那些戴指環的手指,要不她就隻好提出請求了。

     他一聽便跳起來,這時她還以為他已顧不得什麼體面,要去歡蹦亂跳一番。

    可是他卻笑容滿面地俯視着她,仿佛他那顆潔淨而單純的心已完整地反映在他的眼光中。

    以前從沒有人這樣看過她,以後也再不會有别的人來這樣看她了。

    可是此刻在他那古怪的超然心态下,她反而隻想到他很像一隻小牛犢。

     "我現在就去找你父親,"他喜氣洋洋地說。

    "我不能等了。

     親愛的,請原諒我好嗎?"這一親昵的稱呼好不容易才說出來,可一經說出他便愉快地反複使用起來。

     "好吧,"她說,"我在這裡等你。

    這裡很舒服、很涼快。

    "他走開了,穿過草地拐到屋後去了。

    她獨自坐在瑟瑟有聲橡樹下。

    從馬棚那邊,男人們正沿着馬川流不息地出來,黑人奴仆緊跟在後,芒羅家的小夥子們一路揮着帽子飛奔而過,方丹家和卡弗特家的已經喊叫着沿大路跑去了。

    塔爾頓家四兄弟也沖過來,穿過思嘉身邊的草地,布倫特喊道:"媽媽就要給咱們馬啦!咳————呀————咳!"草皮紛紛飛揚,他們一溜煙走了,又剩下思嘉獨自坐在那裡。

     現在它已永遠不會屬于她了。

    那幢白房子将它的高高圓柱豎立在她面前,似乎莊嚴而疏遠地漸漸向後隐退。

    艾希禮永遠不會帶着她作為新娘跨過它的門檻了。

    啊,艾希禮,艾希禮!我究竟幹了些什麼啊?她内心深處,在受了傷害的驕矜和冷漠的實際覆蓋下,有種東西在可怕地躁動。

    一種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誕生,它比她的虛榮心或固執的自私心更為強大。

    她愛艾希禮,她也知道自己愛他,可是對于這一點,她還從來沒有像看見查爾斯在那彎彎的碎石路上消失時那樣耿耿于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