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頭一次打到自己的舌頭了,"我所認識的最美麗的姑娘和最可愛親切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貴的風高,我以我的整個心靈愛着你。

    我不能指望你會愛一個象我這樣的人,但是,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隻要你能給我一點點鼓勵,我願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來使你愛我。

    我願意————"查爾斯停住了,因為他想不出一樁足以向思嘉證實自己愛情深度的困難行動來,于是他隻好簡單地說:"我要跟你結婚。

    "思嘉聽到"結婚"這個字眼,便猛地從幻想中回到現實裡來。

    她剛才正在夢想結婚,夢想着艾希禮呢,如今隻好用一種很難掩蓋得住的懊惱神色望着查爾斯發怔了。

    怎麼恰好在今天,她苦惱得幾乎要發狂的時候,這個像牛犢似的傻瓜偏偏要來把自己的感情強加于人呢?思嘉注視着那雙祈求的褐色的眼睛,可是看不出一個羞怯男孩的初戀的美,看不出那種對于一個已經實現的理想的的祟拜之情,或者像火焰般燒透他整個身心的那種狂喜和親切的感覺。

    思嘉已經見慣了向她求婚的男子,一些比查爾斯·漢密爾頓誘人得多的男子,他們也比他靈巧得多,決不會在一次野晏上當她心中有更得要的事情在考慮時提出這種問題的。

    她隻看到一個20歲的、紅得像胡蘿蔔,有點傻裡傻氣的男孩子。

    她但願自己能夠告訴他,說他顯得多麼傻氣。

    不過,母親教導她在這種場合應當說的那些話自然而然溜到了嘴邊,于是她出于長期養成的習慣,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後低聲說:"漢密爾頓先生,我明白了你的好意,要我做你的妻子,這使我感到榮幸,不過這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呢。

    "這是一種幹淨利落手法,既可以安撫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又可以繼續向他垂釣,所以查爾斯便高高興興地遊上來了,他還經為這釣餌很新鮮,自己又是第一個來咬的呢。

     "我會永遠等待!除非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會強求的。

    請你說我可以抱這種希望吧!奧哈拉小姐。

    ""唔!"思嘉漫不經心地應着,那雙尖利的眼睛繼續盯住艾希禮,他仍在望着媚蘭微笑。

    沒有參加關于戰争的議論。

    要是查爾斯這個在一味央求她的傻瓜能安靜一會兒,說不定她能聽清楚他們的話呢。

    她必須聽清楚。

    究竟媚蘭說了些什麼,才使他眼睛裡流露出那麼趣味盎然的神色來呀? 查爾斯的話把她正在聚精會神地谛聽着的聲音攪和了。

     "唔,别響!"她輕輕說,連看也不看他,在他手下擰了一下。

     查爾斯吓了一跳,先是覺得慚愧,因思嘉的斥責而滿臉通紅,接着看到思嘉的眼睛緊盯在他妹妹身上,便微笑了。

    思嘉恐怕别有人會聽見他的話。

    她自然覺得不好意思,有點害羞,更擔心的是可能人在偷聽。

    倒是查爾斯心中湧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男性剛強感,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讓一個女孩感到難為情呢。

    他心頭的震憾的令人陶醉的。

    他改變了自己的表情,顯出一副自以為毫不介意的樣子,同時故意在思嘉手上擰了一下作為回報,表示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懂得而且接受她的責備了。

     她甚至沒有發覺他在擰她,因為這時她能清楚地聽見作為媚蘭主要迷人之處的那個嫡滴滴的聲音了:"我恐怕難以同意你對于薩克雷先生作品的意見。

    他是個憤世嫉俗的人。

    我想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樣的紳士。

    "思嘉這樣想,對一個男人說這種話有多傻呀!她心裡頓感輕松,幾乎要格格笑起來。

    原來,她不過是個女學生罷了,可誰都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看待女學究的……要使男人感興趣并抓住他的興趣,最好的辦法是拿他做談話的中心,然後漸漸把話題引到你身上來,并且保持下去。

    如果媚蘭原來是這麼說的:"你多麼了不起呀"或者"你怎麼會想起這樣的事情來呢?可是我隻要一想到它他就小腦袋瓜都要炸了!"那麼思嘉就會有理由感到恐懼。

    但是她呢,面對腳邊的一個男人,自己卻像在教堂裡似的一本正要地談起來了。

    這時思嘉的前景已顯得更加明朗,事實上已明朗得叫她回過頭來,用純粹出于喜悅的心情向查爾斯嫣然一笑,查爾斯以為這是她的愛情明證,便樂得忘乎所以地将她的扇子奪過來使勁揮打,以緻把她的頭發都扇得淩亂不堪了。

     "你可沒有發表意見支持我們呀,艾希禮。

    "吉姆·塔爾頓從那群叫嚷的男人中回過頭來說。

    這時艾希禮隻得表示歉意,并且站起身來。

    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漂亮的人了!————思嘉注意到他從容不迫的樣子多麼優雅,他那金色的頭發和髭須陽光下多麼輝麗,便在心中暗暗贊美。

    接着,甚至那些年長些的人也要安靜下來聽他的意見了。

     "先生們,怎麼,如果佐治亞要打,我就跟它一起去。

    不然的話,我為什麼要進軍營呢?"他說着,一雙灰眼睛睜得大大的,平時含着幾分朦胧欲睡的神色已經在思嘉從未見過的強烈表情中消失了。

    "但是,跟上帝一樣,我希望北方佬将讓我們獲得和氣,不至于發生戰争————"這時從方丹家和塔爾頓家的小夥子們中爆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他便微笑着舉起手來繼續說:"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們是被欺騙了,受侮辱了,但是如果我們處在北方佬的地位,是他們要脫離聯邦,那我們會怎麼辦呢?大概也是一樣吧。

    我們也是不會答應的。

    ""他又來了,"思嘉想。

    "總是設身處地替人家的說話。

    "據她看來,任何一次辯論中都隻能有一方是對的。

    有時候艾希禮簡直就不可理解。

     "世界上的苦難大多是由戰争引起的。

    我們還是不要頭腦太熱,還是不要打起來的好。

    等到戰争一結束,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思嘉聽了嗤之以鼻。

    艾希禮幸而在勇氣這一點上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否則便麻煩了。

    她這樣想過,艾希禮周圍已爆發出一起表示強烈抗議和憤慨的大聲叫嚷了。

     這時在涼亭裡,那位來自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也在大聲向英迪亞發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他們在說什麼?""戰争!"英迪亞用手攏住他的耳背大聲喊道。

     "戰争,是嗎?"他邊嚷邊摸索身邊的手杖,同時從椅子裡挺身站起來,顯示出已多年沒有過的那股勁頭。

    "我要告訴他們戰争是什麼樣的,我打過呢。

    "原來麥克雷先生很少有機會那種為婦女們所不允許的方式來談戰争呢。

     他急忙踉跄着走向人群,一路上揮着手杖叫嚷着;因為他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便很快無可争辯地把講壇占領了。

     "聽我說。

    你們這班火爆性子的哥兒們,你們别想打仗吧。

     我打過,也很清楚,我先是參加了塞米諾爾戰争,後來又當大傻瓜參加墨西哥戰争。

    你們全都不明白戰争是怎麼回事。

    你們以為那是騎着一匹漂亮的馬駒子,讓姑娘們向你抛擲鮮花,然後作為英雄凱旋回家吧。

    噢,不是這樣。

    不,先生,那是挨餓,是因為睡在濕地下而出疹子,得肺炎。

    要不是疹子和肺炎,就是拉痢疾。

    是的,先生,這便是戰争對待人類腸胃的辦法————痢疾之類————"小姐太太們聽得有點臉紅了。

    麥克雷先生讓人們記起一個更為粗野的時代,像方丹奶奶和她的令人難為情地大聲打的嗝兒那樣,而那個時代是人人都想忘掉了。

     "快去把你爺爺拉過來,"這位老先生的一個閨女輕輕對站在旁邊的小女孩說。

    接着她又向周圍那些局促不安的夫婦們低聲嘟囔:"我說呢,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

    你們相信嗎,今天早晨他還跟瑪麗說————她才16歲呢————'來吧,姑娘。

    ……'"這以後聲音便成了耳語聽不清了,這時那位小孫女正溜出去,想把麥克雷先生拉回到樹蔭下去坐下。

     姑娘們興奮地微笑着,男人們在熱烈地争論,所有的人都在樹下亂轉,他們中間隻有一個人顯得很平靜,那就是瑞德·巴特勒。

    思嘉的視線落到他身上,他靠着大樹站在那兒,雙手插在褲兜裡。

    因為威爾克斯離開了他,他便獨自站着,眼看大家談得越來越熱火,也不發一言。

    他那兩片紅紅的嘴唇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須底下往下彎着,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閃爍着取樂和輕蔑的光芒————這種輕蔑就像是在聽小孩子争吵似的。

    多麼令人不快的微笑呀,思嘉心想。

    他靜靜地聽着,直到斯圖爾特·塔爾頓抖着滿頭紅發、瞪着一雙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怎麼,我們隻消一個月就能幹掉他們!紳士們總是會戰勝暴徒的。

    一個月————喏,一個戰役————""先生們,"瑞德·巴特勒用一種查爾斯頓人的死闆而慢悠悠的聲調說,仍然靠大樹站在那兒,兩手照舊插在褲兜裡,"讓我說一句好嗎?"他的态度也像他的眼睛那樣流露着輕蔑的神情,這種輕蔑帶有過分客氣的味道,這就使那些先生們自己的态度顯得滑稽可笑了。

     人群向他轉過身來,并且給他以一個局外人總該受到的禮遇。

     "你們有沒有人想過,先生們,在梅森一狄克林線以南沒有一家大炮工廠?有沒有想過,在南方,鑄鐵廠那麼少?或者木材廠、棉紡廠和制革廠?你們是否想過我們連一艘戰艦也沒有,而北方佬能夠在一星期之内把我們的港口封鎖起來,使我們無法把棉花遠銷到國外去?不過————當然啦————先生們是想到了這些情況的。

    ""怎麼,他把這些小夥子們都看成傻瓜了!"思嘉大惡地想道,氣得臉都紅了。

     顯然,當時産生這種想法的人并不隻她一個,因為有好幾個男孩子已翹起下巴,顯得很不服氣。

    約翰·威爾克斯看似無意但卻迅速地回到了發言人旁邊的位置上,仿佛是想向所有在場的人着重指出這個人是他的座上客,并且提醒他們這裡還有女賓呢。

     "我們大多數南方人的麻煩是,我們既沒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沒有從旅行中汲取足夠的知識。

    好在,當然喽,諸位先生都是慣于旅遊的。

    不過,你們看到了些什麼呢?歐洲、紐約和費城,當然女士們還到過薩拉托加。

    "(他向涼亭裡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們看見旅館、博物館、舞會和賭常然後你們回來,相信世界上再沒有像南部這樣好地方了。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仿佛知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查爾斯頓的理由,但即使明白了他也毫不在乎。

    "我見過許多你們沒有見過的東西。

    成千上萬為了吃的和幾個美元而樂意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國移民、工人、鑄鐵廠、造船廠、鐵礦和煤礦————一切我們所沒有的東西。

    怎麼,我們有的隻是棉花、奴隸和傲慢。

    他們會在一個月内把我們幹掉。

    "接着是一個緊張的片刻,全場沉默。

    瑞德·巴特勒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精美的亞麻布手絹,悠閑自在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

    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不祥的低語聲,同時從涼亭裡傳來了像剛剛被驚憂的一窩蜂發出的那種嗡嗡聲。

    思嘉雖然感到那股憤怒的熱血仍在自己臉上發脹,可是她心裡卻有某種無名的意識引起她思索,她覺得這個人所說的話畢竟是有道理,聽起來就像是常識那樣。

    不是嗎,她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工廠,也不曾認識一個見過工廠的人呢。

    然而,盡管這是事實,可他到底不是個宜于發表這種談話的上等人,何況是在誰都高高興興的聚會上呢。

     斯圖爾特·塔爾頓蹙着眉頭走上前來,後面緊跟着布倫特。

    當然,塔爾頓家這對孿生兄弟是頗有禮貌的,盡管自己實在被激怒了。

    他們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鬧起來,女士們也全都一樣,她們興奮而愉快,因為很少看見這樣争吵的場面。

    她們通常隻能從一個三傳手那裡聽到這種事呢。

     "先生,"斯圖爾特氣沖沖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瑞德用客氣而略帶嘲笑的眼光瞧着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侖————你大概聽說過他的名字吧?————像拿破侖有一次說的,'上帝站在最強的軍隊一邊!'"接着他向約翰·威爾克斯轉過身去,用客氣而真誠的态度說:"你答應過讓我看看你的藏書室,先生。

    能不能允許我現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須在下午早一點的時候回瓊斯博羅去,那邊有點小事要辦。

    "他又轉過身來面對人群,喀嚓一聲并擾腳跟,像個舞蹈師那樣鞠了一躬,這一躬對于一個像他這樣氣宇軒昂的人來說顯得很是得體,同時又相當鹵莽,像迎面抽了一鞭子似的。

     然後他同約翰·威爾克斯橫過草地,那黑發蓬松的頭昂然高舉,一路上發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聲随風飄回來,落到餐桌周圍的人群裡。

     人群像吓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會,然後才再一次爆發出嗡嗡的議論聲。

    涼亭裡的英迪亞從座位上疲憊地站起身來,向怒氣沖沖的斯圖爾特走去。

    思嘉聽不見她說些什麼,但是從她仰望斯圖爾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像是良心譴責的意味。

    媚蘭正是用這種表示自己屬于對方的眼光看艾希禮的,隻不過斯圖爾特沒有發覺就是了。

    所以說,英迪亞真的在愛他呢。

    思嘉這時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講演會上她沒有跟斯圖爾特那麼露骨地調情,說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亞結婚了呢。

    不過這點内疚很快就同另一種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個姑娘們保不住她們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圖爾特終于低頭向英迪亞笑了笑,但這不是情願的,接着又點了點頭。

    英迪亞剛才也許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煩吧。

    這時客人們站起來,一面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樹下又是一陣愉快的騷動。

    太太們在呼喚保姆和孩子,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準備告辭了,同時一群群的姑娘陸續離開,一路談笑着進屋去,到樓上卧室裡去閑聊,并趁機午睡一會兒。

     除了塔爾頓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後院,把橡樹樹蔭和涼亭讓給了男人。

    塔爾頓夫人是被傑拉爾德、卡爾弗特先生和其他有關的人留下來過夜,要求她在賣給軍營馬匹的問題上給一個明确的回答。

     艾希禮漫步向思嘉和查爾斯坐的地方走過來,臉上挂着一縷沉思而快樂的微笑。

     "這家夥也太狂妄了,不是嗎?"他望着巴特勒的背影說。

     "他那神氣活像個博爾喬家的人呢!" 思嘉連忙尋思,可是想不起這個縣裡,或者亞特蘭大,或者薩凡納有這樣一個姓氏的家族。

     "他是他們的本家嗎?我不知道這家人呀。

    他們又是誰呢?"查爾斯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一種懷疑與羞愧之心同愛情在激烈地鬥争着。

    但是他一經明白,作為一位姑娘隻要她可愛、溫柔、美麗就夠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牽制她的迷人之處,這時愛情便在他内心的鬥争中占了上風,于是他迅速答道:"博爾喬家是意大利人呢。

    ""啊,原來是外國人,"思嘉顯得有點掃興了。

     她給了艾希禮一個最美的微笑,可不知為什麼他這時沒有注意她。

    他正看着查爾斯,臉上流露出理解和一絲憐憫的神情。

     思嘉站在樓梯頂上,倚着欄杆留心看着下面的穿堂。

    穿堂裡已經沒有人了。

    樓上卧室裡傳來無休止的低聲細語,時起時落,中間插入一陣陣尖利的笑聲,以及"唔,你沒有,真的!"和"那麼他怎麼說呢?"這樣簡短的語句。

    在門間大卧室裡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們正休息,她們把衣裳脫掉了,胸衣解開了,頭發披散在背上。

    午睡本是南方的一種習慣,在那種從清早開始到晚上舞會結束的全天性集會中,尤其是必不可少的。

    開頭半小時姑娘們總是閑談說笑,然後仆人進來把百葉窗關上,于是在溫暖的半明半暗中談話漸漸變為低語,最後歸于沉寂,隻剩下柔和而有規律的呼吸聲了。

     思嘉确信媚蘭已經跟霍妮和赫蒂·塔爾頓上床躺下了,這才溜進樓上的穿堂,動身下樓去。

    她從樓梯拐角處的一個窗口看見那群男人坐在涼亭裡端着高腳杯喝酒,知道他們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時才散的。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禮不在裡面。

    于是她側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