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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瓶裡都插着梅花。

    淺紅色的花朵似乎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腦裡漸漸地浮起了另一張帶着凄哀表情的美麗的面龐。

    我想向嫂嫂說:‘當心這梅花在分割大哥的愛情呢。

    ’但是我沒有勇氣說出這句話來。

     “‘我好久沒有畫什麼了,這兩三年來因為照料海兒,把從前所學的都荒疏了。

    就是人好像也變俗了,’嫂嫂找出話來說,她的眼裡發出光輝,她似乎在回憶過去的生活。

     “我想她也許在回憶她的彩虹一般美麗的少女時代的生活罷。

    我記得嫂嫂初來我家時和現在比起來并沒有大的改變,不過現在更大方一點,沒有從前那種嬌羞的姿态了。

     “‘作畫本來要看興緻,興緻好的時候作出畫來也比較好些。

    況且這是大哥要你畫的,所以畫出來特别好,’我說着又把話題轉到别的方面去,我問她:‘嫂嫂,你是不是在回想從前在家的時候?’ “嫂嫂點頭說:‘嗯,……那時候的事情,現在想起來真像是一場夢。

    我在家裡做姑娘的時候,和現在情形不同。

    我除了一個哥哥外,還有一個姐姐,她大我三歲。

    我們天天在一處學畫,學詩。

    家父那時是廣元縣的知縣。

    我們就住在衙門裡面。

    我們姊妹住在一間樓房上,推開窗便是一個大壩子,種了些桑樹。

    一清早就有喜鵲在樹上叫,把我們早早叫起來。

    晚上一開窗,月光就照進房裡。

    夜裡很清靜。

    家母睡得很早。

    我們姊妹因為愛月總是睡得晏。

    我們常常開着窗,一面望月,一面閑談,不然就學作詩。

    有時候夜深了,忽然遠遠送來尖銳的吹哨聲,原來是跑文書的人來了。

    三弟,你曉得那時候緊要的信函公文都是專差送的,到一個驿站就要換一次馬,還有别的準備,所以遠遠地就吹起哨子,叫人早些給他準備好。

    這種聲音夜深聽起來很凄涼,我們睡着了,也會被它驚醒,那麼一晚上就不能夠再閉眼了。

    後來母親養蠶,我們給她幫忙,常常夜深我們還起來拿了燈,下樓到蠶房去看桑葉是否稀少。

    那時我的年紀還很輕,但已經和大人差不多了。

    那種日子過得真有味。

    不久辛亥革命一起,家父辭了官回到省城來。

    我們漸漸長大了。

    後來家父說我們姊妹的畫可以了,便在外面扇莊裡拿了些扇子回來叫我們畫。

    我們接連畫了許多,得到的酬金,就拿來買些詩集和顔料。

    後來姐姐出嫁了。

    我們姊妹感情很好,真正舍不得分手。

    她出嫁的前一夜,我陪她哭了一夜。

    她出嫁後不到一年,就因小産死了。

    據說她的婆婆待她不大好。

    她本來也有些脾氣,在家裡的時候,家母事事将就她,在家裡嬌養慣了,嫁到别人家,當然受不慣苦,忍不得氣的。

    ……這些事情現在想起來真和做夢一般。

    ’嫂嫂說到這裡,很感傷,眼圈也紅了,她便暫時住了口。

     “我害怕嫂嫂會落淚,但是我的苯拙的嘴又找不到話來安慰她。

    我便問道:‘嫂嫂,太親母和李大哥最近有信來嗎?他們都好罷。

    ’她答道:‘多謝你,我哥哥最近來過一封信,說他們都很好,他們一兩年内還不能回省城來。

    ’我們又談了一陣,我就說要溫習功課,走出了嫂嫂的房間,又回到自己的房裡來。

    我還想着嫂嫂的話,可是我終于安靜下來,把《寶島》溫習了二十幾頁。

    我又感到寂寞、煩躁。

    我丢開書,在房裡大步踱着。

    我想到外面的一切。

    這種生活我不能過下去了。

    我覺得在家裡到處都是壓迫,我應該反抗到底。

     “在午飯桌上聽見繼母對大哥談起四嬸、五嬸、陳姨太她們的戰略,他們很正經地談着,我不覺失笑了。

    飯後天還沒有黑盡,我到大哥房裡和他談到孝的問題。

    他太軟弱,他的顧慮太多。

    我很不滿意他,因為他的思想一天一天地回到舊的路上去了。

    我們正談得起勁,三嬸房裡的丫頭婉兒來叫大哥去陪張太親母(三嬸的母親)打牌,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我不大高興地問:‘大哥,你又要去打牌?’他簡單地答道:‘陪張太親母啊。

    怎麼好意思不去?’他就跟着婉兒去了。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天天打牌,為的是讨别人歡喜;二哥現在天天到姑母家去教琴姐讀英文,晚上總不在家。

    我覺得我應該做一個和他們完全不同的人…… “唉,這生活!這就是我的一天的生活。

    像這樣活下去,我簡直在浪費我的青春了。

    …… “我不能這樣屈服,我一定要反抗,反抗祖父的命令,我一定要出去。

    ……” 覺慧的日記本上隻寫了這一天的日記,他第二天果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