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關燈
搖了搖頭。

    在他那麼激動起來的時候,即使是冒險做個表示異議的暗号,也需要有點勇氣。

    他在房間裡飛快地走動着,随後停了下來,仿佛猛地在原地生了根似的,狠狠地打量了我半天。

    我把目光從他身上轉開,聚集在火爐上,而且竭力擺出安甯、鎮靜的姿态。

     “至于簡性格上的障礙,”他終于說,比他的神态所讓我期望的要鎮定。

    “到現在為止,這團絲線還是轉得夠順利的,但我向來知道,會出現結頭和迷團,現在就是。

    此刻面對着煩惱、氣怒和無休無止的麻煩!上帝呀!我真想動用參孫的一分力量,快刀斬亂麻!” 他又開始走動,但很快停了下來,這回正好停在我面前。

     “簡!你願意聽我說理嗎?(他彎下腰來,湊近我耳朵)因為要是你不聽,我就要使用暴力了。

    ”他的聲音嘶啞,他的神态像是要沖破不可忍受的束縛,不顧一切地大膽放肆了。

    我在另一個場合見過這種情形,要是再增一分狂亂的沖動,我就對他無能為力了。

    此刻,唯有在一瞬之間将他控制住,不然,一個表示厭惡,逃避和膽怯的動作将置我自己一—還有他一一于死地。

    然而我并不害怕,絲毫沒有。

    我感到一種内在的力量,一種氣勢在支持着我。

    危急關頭往往險象環生,但也并非沒有魅力,就像印第安人乘着皮筏穿過激流所感覺到的那樣。

    我握住他捏得緊緊的手,松開他扭曲的手指,撫慰地對他說: “坐下吧,你愛談多久我就同你談多久,你想說什麼,不管有理無理,都聽你說。

    ” 他坐了下來,但我并沒有讓他馬上就開口,我己經強忍住眼淚多時,竭力不讓它流下來,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看到我哭。

    但現在我認為還是讓眼淚任意流淌好,愛淌多久就淌多久。

    要是一腔淚水使他生了氣,那就更好。

    于是我放任自己,哭了個痛快。

     不久我就聽他真誠地求我鎮靜下來,我說他那麼怒火沖天,我可無法鎮靜下來。

     “可是我沒有生氣,簡。

    我隻是太愛你了。

    你那蒼白的小臉神色木然,鐵闆一塊,我可受不了。

    安靜下來,噢,把眼睛擦一擦。

    ” 他口氣軟了下來,說明他己經克制住了。

    因此我也随之鎮靜下來。

    這時他試着要把他的頭靠在我肩上,但我不允許,随後他要一把将我拉過去。

    不行! “簡!簡!”他說。

    聲調那麼傷心,我的每根神經都顫栗起來了。

    “那麼你不愛我了?你看重的隻是我的地位以及作為我妻子的身份?現在你認為我不配作你的丈夫,你就害怕我碰你一碰了,好像我是什麼癞蛤蟆或者猿猴似的。

    ” 這些話使我感到難受,可是我能做什麼,說什麼呢?也許我應當什麼也别做,什麼也别說。

    但是我被悔恨折磨着,因為我傷了他的感情,我無法抑制自己的願望,在我制造的傷口上貼上膏藥。

     “我确實愛你,”我說,“從來沒有這麼愛過。

    但我決不能表露或縱容這種感情。

    這是我最後一次表達了。

    ” “最後一次,簡!什麼!你認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天天看到我,而同時要是仍愛我,卻又經常保持冷漠和疏遠嗎?” “不,先生,我肯定不行,因此我認為隻有一個辦法,但要是我說出來,你準會發火。

    ” “噢,說吧!我就是大發雷霆,你也有哭哭啼啼的本事。

    ” “羅切斯特先生,我得離開你。

    ” “離開多久,簡?幾分鐘工夫吧,梳理一下你有些蓬亂的頭發,洗一下你看上去有些發燒的臉嗎?” “我得離開阿黛勒和桑菲爾德。

    我得永生永世離開你。

    我得在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環境中開始新的生活。

    ” “當然。

    我同你說過你應當這樣。

    我不理睬你一味要走的瘋話。

    你的意思是你得成為我的一部份。

    至于新的生活,那很好,但你得成為我的妻子。

    我沒有結過婚。

    你得成為羅切斯特太太——應當名實相符。

    隻要你我還活着,我隻會守着你。

    你得到我在法國南部擁有的一個地方,地中海沿岸一座牆壁雪白的别墅。

    在那裡有人守護着你,你準會過着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

    決不必擔心我會引誘你上當一—讓你成為我的情婦。

    你為什麼搖頭?簡,你得通情達理,要不然我真的會再發狂的。

    ” 他的嗓子和手都顫抖着,他大大的鼻孔扇動着,他的眼睛冒着火光,但我依然敢說—— “先生,你的妻子還活着,這是早上你自己承認的事實。

    要是按你的希望同你一起生活,我豈不成了你的情婦。

    别的說法都是詭辯一—是欺騙。

    ” “簡,我不是一個脾氣溫和的人——你忘了這點。

    我忍不了很久。

    我并不冷靜,也不是一個不動感情的人,可憐可憐我和你自己吧,把你的手指按在我脈搏上,感覺一下它怎樣跳動吧,而且當心——” 他露出手腕,伸向我。

    他的臉頰和嘴唇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

    我左右為難,十分苦惱。

    用他所厭惡的拒絕把他煽動起來吧,那是殘酷的;要讓步呢,又不可能。

    我做了一件走投無路的人出于本能會做的事——求助于高于凡人的神明。

    “上帝幫助我!”這句話從我嘴裡脫口而出。

     “我真傻:”羅切斯特先生突然說。

    “我老是告訴她我沒有結過婚,卻沒有解釋為什麼。

    我忘了她一點也不知道那個女人的性格,不知道我同她地獄一般結合的背景。

    呵,我可以肯定,一旦簡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她準會同意我的看法。

    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裡,簡妮特——這樣我有接觸和目光為依據,證明你在我旁邊——我會用寥寥幾句話,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你能聽我嗎?” “是的,先生。

    聽你幾小時都行。

    ” “我隻要求幾分鐘。

    簡,你是否聽到過,或者知道我在家裡不是老大,我還有一個年齡比我大的哥哥?” “我記得費爾法克斯太太一次告訴過我。

    ” “你聽說過我的父親是個貪得無厭的人嗎?” “我大緻了解一些。

    ” “好吧,簡,出于貪婪,我父親決心把他的财産合在一起,而不能容忍把它分割,留給我相當一部分。

    他決定一切都歸我哥哥羅蘭,然而也不忍心我這個兒子成為窮光蛋,還得通過一樁富有的婚事解決我的生計。

    不久之後他替我找了個伴侶。

    他有一個叫梅森先生的老相識,是西印度的種植園主和商人。

    他作了調查,肯定梅森先生家業很大。

    他發現梅森先生有一雙兒女,還知道他能夠,也願意給他的女兒三萬英鎊的财産,那已經足夠了。

    我一離開大學就被送往牙買加,跟一個已經替我求了愛的新娘成婚。

    我的父親隻字不提她的錢,卻告訴我在西班牙城梅森小姐有傾城之貌,這倒不假。

    她是個美人,有布蘭奇.英格拉姆的派頭,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雍容華貴。

    她家裡也希望把我弄到手,因為我身世不錯,和她一樣。

    他們把她帶到聚會上給我看,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難得單獨見她,也很少同她私下交談。

    她恭維我,還故意賣弄姿色和才藝來讨好我。

    她圈子裡的男人似乎都被她所傾倒,同時也羨慕我,我被弄得眼花缭亂,激動不已。

    我的感官被刺激起來了,由于幼稚無知,沒有經驗,以為自己愛上了她。

    社交場中的愚蠢角逐、年青人的好色、魯莽和盲目,會使人什麼糊裡糊塗的蠢事都幹得出來。

    她的親戚們慫恿我;情敵們激怒我;她來勾引我。

    于是我還幾乎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婚事就定了。

    呵一—一想起這種行為我便失去了自尊!一—我被内心一種自我鄙視的痛苦所壓倒,我從來沒有愛過她,敬重過她,甚至也不了解她。

    她天性中有沒有一種美德我都沒有把握。

    在她的内心或舉止中,我既沒有看到謙遜和仁慈,也沒有看到坦誠和高雅。

    而我娶了她—一我是多麼粗俗,多麼沒有骨氣!真是個有眼無珠的大傻瓜!要是我沒有那麼大的過失,也許我早就——不過還是讓我記住我在同誰說話。

     “新娘的母親我從來沒有見過,我以為她死了。

    但蜜月一過,我便發現自己搞錯了。

    她不過是瘋了,被關在瘋人院裡。

    我妻子還有個弟弟,是個不會說話的白癡。

    你所見到的大弟(盡管我讨厭他的親人,卻并不恨他,因為在他軟弱的靈魂中,還有許多愛心,表現在他對可憐的姐姐一直很關心,以及對我一度顯出狗一般的依戀)有一天很可能也會落到這個地步。

    我父親和我哥哥羅蘭對這些情況都知道,但他們隻想到三萬英鎊,并且狼狽為奸坑害我。

     “這都是些醜惡的發現,但是,除了隐瞞實情的欺詐行為,我不應當把這些都怪罪于我的妻子。

    盡管我發現她的個性與我格格不入,她的趣味使我感到厭惡,她的氣質平庸、低下、狹隘,完全不可能向更高處引導,向更廣處發展;我發現無法同她舒舒暢暢地度過一個晚上,甚至一個小時。

    我們之間沒有真誠的對話,因為—談任何話題,馬上會得到她既粗俗又陳腐,即怪僻又愚蠢的呼應——我發覺自己決不會有一個清靜安定的家,因為沒有一個仆人能忍受她不斷發作暴烈無理的脾性,能忍受她荒唐、矛盾和苛刻的命令所帶來的煩惱一—即使那樣,我也克制住了。

    我避免責備,減少規勸,悄悄地吞下了自己的悔恨和厭惡。

    我抑制住了自己的反感。

     “簡,我不想用讨厭的細節來打擾你了,我要說的話可以用幾句激烈的話來表達。

    我跟那個女人在樓上住了四年,在那之前她折磨得我夠嗆。

    她的性格成熟了,并可怕地急劇發展;她的劣迹層出不窮,而且那麼嚴重,隻有使用殘暴的手段才能加以制止,而我又不忍心,她的智力那麼弱一—而她的沖動又何等之強呵!那些沖動給我造成了多麼可怕的災禍!伯莎.梅森——一個聲名狼藉的母親的真正的女兒——把我拉進了堕落駭人的痛苦深淵。

    一個男人同一個既放縱又鄙俗的妻子結合,這必定是在劫難逃的。

     “在這期間我的哥哥死了,四年之後我父親相繼去世。

    從此我夠富有的了——同時又窮得可怕。

    我所見過的最粗俗、最肮髒、最下賤的屬性同我聯系在一起,被法律和社會稱作我的一部分。

    而我開法通過任何法律程序加以擺脫,因為這時醫生們發覺我的妻子瘋了——她的放肆已經使發瘋的種子早熟一—簡,你不喜歡我的叙述,你看上去幾乎很厭惡一—其餘的話是不是改日再談?” “不,先生,現在就講完它。

    我憐憫你一—我真誠地憐憫你。

    ” “憐憫,這個詞出自某些人之口時,簡,是讨厭而帶有污辱性的,完全有理由把它奉還給說出來的人。

    不過那是内心自私無情的人的憐憫,這是聽到災禍以後所産生的以自我為中心的痛苦,混雜着對受害者的盲目鄙視。

    但這不是你的憐憫,簡,此刻你滿臉透出的不是這種感情。

    ——此刻你眼睛裡洋溢着的——你内心搏動着的——使你的手顫抖的是另一種感情。

    我的寶貝,你的憐憫是愛的痛苦母親,它的痛苦是神聖的熱戀出世時的陣痛。

    我接受了,簡!讓那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