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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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殺了我頭,也不能信,豈知……豈知果然如此。

    若非為了家國大仇,白世鏡甯願一死,也不敢與喬兄為敵。

    ”喬峰點頭道:“此節我所深知。

    待會化友為敵,不免惡鬥一場。

    喬峰有一事奉托。

    ”白世鏡道:“但教和國家大義無涉,白某自當遵命。

    ”喬峰微微一笑,指着阿朱道:“丐幫衆位兄弟,若念喬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勞,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

    ” 衆人一聽,都知他這幾句話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衆友人一一幹杯,跟着便是大戰一場,在中原衆高手環攻之下,縱然給他殺得十個八個,最後總是難逃一死。

    群豪雖然恨他是胡虜鞑子,多行不義,卻也不禁為他的慷慨俠烈之氣所動。

     白世鏡素來和喬峰交情極深,聽他這幾句話,等如是臨終遺言,便道:“喬兄放心,白世鏡定當救懇薛神醫賜予醫治。

    這位阮姑娘若有三長兩短,白世鏡自刎以謝喬兄便了。

    ”這幾句說得很是明白,薛神醫是否肯醫,他自然沒有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喬峰道:“如此兄弟多謝了。

    ”白世鏡道:“待會交手,喬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然死在喬兄手底,丐幫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

    ”說着舉起大碗,将碗中烈酒一飲而盡。

    喬峰也将一碗酒喝幹了。

     其次是丐幫宋長地第、奚長老等過來和他對飲。

    丐幫的舊人飲酒絕交已畢,其餘幫會門派中的英豪,一一過來和他對飲。

     衆人越看越是駭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壇烈酒早已喝幹,莊客又去擡了一壇出來,喬峰卻兀自神色自若。

    除了肚腹鼓起外,竟無絲毫異狀。

    衆人均想:“如此喝将下去,醉也将他醉死了,還說什麼動手過招?” 殊不知喬峰卻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氣,連日來多遭冤屈,郁悶難伸,這時将一切都抛開了,索性盡情一醉,大鬥一場。

     他喝到五十餘碗時,鮑千靈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過了,向望海走上前來,端起酒碗,說道:“姓喬的,我來跟你喝一碗!”言語之中,頗為無禮。

     喬峰酒意上湧,斜眼瞧着他,說道:“喬某和天下英雄喝這絕交酒,乃是将往日恩義一筆勾銷之意。

    憑你也配和我喝這絕交酒?你跟我有什麼交情?”說到這裡,更不讓他答話,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胸口,手臂振處,将他從廳門中摔将出去,砰的一聲,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時便暈了過去。

     這麼一來,大廳上登時大亂。

     喬峰躍入院子,大聲喝道:“哪一個先來決一死戰!”群雄見人了神威凜凜,一時無人膽敢上前。

    喬峰喝道:“你們不動手,我先動手了!”手掌揚處,砰砰兩聲,已有兩人中了劈空拳倒地。

    他随勢沖入大廳,肘撞拳擊,掌劈腳踢,霎時間又打倒數人。

     遊骥叫道:“大夥兒靠着牆壁,莫要亂鬥!”大廳上聚集着三百餘人,倘若一擁而上,喬峰逄功再高,也決計無法抗禦,隻是大家擠在一團,真能挨到喬峰身邊的,不過五六人而已,刀槍劍戟四下舞動,一大半人倒要防備為自己人所傷。

    遊骥這麼一叫,大廳中心登時讓了一片空位出來。

     喬峰叫道:“我來領教領教聚賢莊遊氏雙雄的手段。

    ”左掌一起,一隻大酒壇迎面向遊骥飛了過去。

    遊骥雙掌一封,待要運掌力拍開酒壇,不料喬峰跟着右掌擊出,嘭的一聲響,一隻大酒壇登時化為千百塊碎片。

    碎瓦片極為峰利,在喬峰淩厲之極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鋼镖、飛刀一般,遊骥臉上中了三片,滿臉都是鮮血,旁人也有十餘人受傷。

    隻聽得喝罵聲,驚叫聲,警告聲鬧成一團。

     忽聽得廳角中一個少年的聲音驚叫:“爹爹,爹爹!”遊骥知是自己的獨子遊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見他左頰上鮮血淋漓,顯是也為瓦片所傷,喝道:“快進去!你在這裡幹什麼?”遊坦之道:“是!”縮入了廳柱之後,卻仍探出頭來張望。

     喬峰左足踢出,另一隻酒壇又淩空飛起。

    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間背後一記柔和的掌力虛飄飄拍來。

    這一掌力道雖柔,但顯然蘊有渾厚内力。

    喬峰知是一位高手所發,不敢怠慢,回掌招架。

    兩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喬峰向那人瞧去,隻見他形貌猜瑣,正是那個自稱為“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無名氏“趙錢孫”,心道:“此人内力了得,倒是不可輕視!”吸一口氣,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擊了過去。

     趙錢孫知道單憑一掌接他不住,雙掌齊出,意欲擋他一掌。

    身旁一個女子喝道:“不要命麼?”将他往斜裡一拉,避開了喬峰正面這一擊。

    但喬峰的掌力還是洶湧而前的沖出,趙錢孫身後的三人首當其沖,隻聽得砰砰砰的三響,三人都飛了起來,重重撞在牆壁之上,隻震得牆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将下來。

     趙錢孫回頭一看,見拉他的乃是譚婆,心中一喜,說道:“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

    ”譚婆道:“我攻他左側,你向他右側夾擊。

    ”趙錢孫一個“好”字才出口,隻見一個矮瘦老者向喬峰躍了過去,卻是譚公。

     譚公身裁矮小,武功卻着實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縮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

    他這連環三掌,便如三個浪頭一般,後浪推前浪,并力齊發,比之他單掌掌力大了三倍。

    喬峰叫道:“好一個‘長江三疊浪’!”左掌揮出,兩股掌力相互激蕩,擠得餘人都向兩旁退去。

    便在此時,趙錢孫和譚婆也已攻到,跟着丐幫徐長老、傳功長老、陳長老等紛紛加入戰團。

     傳功長老叫道:“喬兄弟,契丹和大宋勢不兩立,咱們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

    ”喬峰笑道:“絕交酒也喝過了,幹麼還稱兄道弟?看招!”左腳向他踢出。

    他話雖如此說,對丐幫群豪總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傷他們性命,甚至不願他們在外人之前出醜,這一腳踢出,忽爾中途轉向,快刀祁六一聲怪叫,飛身而起。

     他卻不是自己躍起,乃是給喬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飛起。

    他手中單刀本是運勁向喬峰頭上砍去,身子高飛,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聲,砍在大廳的橫梁之上,深入尺許,竟将人了刃鋒牢牢咬住。

    快刀祁六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臨大敵,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

    這麼一來,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

    這情狀本是極為古怪詭奇,但大廳上人人面臨生死關頭,有誰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誰有這等閑情逸緻來笑上一笑? 喬峰藝成以來,雖然身經百戰,從未一敗,但同時與這許多高手對敵,卻也是生平未遇之險。

    這時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鼓蕩,酒意更漸漸湧将上來,雙掌飛舞,逼得衆高手無法近身。

     薛神醫醫道極精,武功卻算不得是第一流人物。

    他于醫道一門,原有過人的天才,幾乎是不學而會。

    他自幼好武,師父更是一位武學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醫和七個師兄弟同時被師父開革出門。

    他不肯另投明師,于是别出心裁,以治病與人交換武功,東學一招,西學一武,武學之博,可說江湖上極為罕有,但壞也就壞在這個“博”字上,這一博,貪多嚼不爛,就沒一門功夫是真正練到了家的。

     他醫術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處,人人都敬他三分。

    他向人請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恭維幾句,為了讨好他,往往言過其實,誰也不跟他當真。

    他自不免沾沾自喜,總覺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

    此時一見喬峰和群雄博鬥,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實是生平做夢也想象不到,不由得臉如死灰,一顆心怦怦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說上前動手了。

     他靠牆而立,心中懼意越來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廳,終究說不過去,一斜眼間,隻見一位老僧站在身邊,正是玄難。

    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慚愧,向玄難道:“适我有一句言語,極是失禮,大師勿怪才好。

    ” 玄難全神貫注的在瞧着喬峰,對薛神醫的話全沒聽見,待他說了兩遍,這才一怔,問道:“什麼話失禮了?” 薛神醫道:“我先前言道:‘喬峰孤身一人,進少林,出少林,毫發不傷,還擄去了一位少林高僧,這句奇了!’”玄難道:“那便如何?”薛神醫歉然道:“這喬峰武功之高,實是世上罕有其匹。

    我此刻才知他進出少林,傷人擄人,來去自如,原是極難攔阻。

    ” 他這幾句話本意是向玄難道歉,但玄難聽在耳中,卻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聲,道:“薛神醫想考較考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緩步而前,大袖飄動,袖底呼呼的拳力向喬峰發出。

    他這門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之一,叫作“袖裡乾坤”,衣袖拂起,拳勁卻在袖底發出。

    少林高僧自來以參禅學佛為本,練武習拳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況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數百年來以武學為天下之宗,又豈能不動拳腳,這路“袖裡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觀得多。

    衣袖似是拳勁的掩飾,使敵人無法看到拳勢來路,攻他個措手不及。

    殊不知衣袖之上,卻也蓄有極淩厲的招數和勁力,要是敵人全神貫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轉賓為主,徑以袖力傷人。

     喬峰見他攻到,兩隻寬大的衣袖鼓風而前,便如是兩道順風的船帆,威勢非同小可,大聲喝道:“袖裡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

    玄難的袖力廣被寬博,喬峰這一掌卻是力聚而凝,隻聽得嗤嗤聲響,兩股力道相互激蕩,突然間大廳上似有數十隻灰蝶上下翻飛。

     群雄都是一驚,凝神看時,原來這許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難的衣袖所化,當即轉眼向他身上看去,隻見他光了一雙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兩條長臂,模樣甚是難看。

    原來兩人内力沖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時被撕得粉碎。

     這麼一來,玄難既無衣袖,袖裡自然也就沒有“乾坤”了。

    他狂怒之下,臉色鐵青,喬峰隻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絕技,今日丢的臉實太大,雙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衆人盡皆識得,那是江湖上流傳頗廣的“太祖長拳”。

    宋太祖趙匡胤以一對拳頭,一條杆棒,打下了大宋錦繡江山。

    自來帝皇,從無如宋太祖之神勇者。

    那一套“太祖長拳”和“太祖棒”,當時是武林中最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會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這時群雄眼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這一路衆所周知的拳法,誰都為之一怔,待得見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發出贊歎:“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緻。

    同樣的一招‘千裡橫行’,在他手底竟有這麼強大的威力。

    ”群雄欽佩之餘,對玄難僧袍無袖的怪相再也不覺古怪。

     本來是數十人圍攻喬峰的局面,玄難這一出手,餘人自覺在旁夾攻反而礙手礙腳,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團團圍住,以防喬峰逃脫,凝神觀看玄難和他決戰。

     喬峰眼見旁人退開,蓦地心念一動,呼的一拳打出,一招“沖陣斬将”,也正是“太祖長拳”中的招數。

    這一招姿工既潇灑大方已極,勁力更是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竟在這一招中青露無遺。

    來到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見識也必廣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說無人不知。

    喬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 這滿堂大采之後,随即有許多人覺得不妥,這聲喝采,是贊譽各人欲殺之而甘心的胡虜大敵,如何可以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采聲已然出口,再也縮不回來,眼見喬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極妙極,比之他第一招,實難分辨到底哪一招更為佳妙,大廳上仍有不少人大聲喝采。

    隻是有些人憬然驚覺,自知收斂,采聲便不及第一招時那麼響亮,但許多“哦,哦”“呵,呵!”的低聲贊歎,欽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聲叫好。

    喬峰初時和各人狠打惡鬥,群雄專顧禦敵,隻是懼怕他的兇悍厲害,這時暫且置身事外,方始領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絕倫之處。

     但見喬峰和玄難隻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

    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無奇,但喬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難先發。

    玄難一出招,喬峰跟着遞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輕力壯,還是行動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後發先至。

    這“太祖長拳”本身拳招隻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喬峰看準了對方的拳招,然後出一招愉好克制的拳法,玄難焉得不敗?這道理誰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後發先至”四字,尤其是對敵玄難這等大高手,衆人若非今日親眼得見,以往連想也從未想到過。

     玄寂見玄難左支右绌,抵敵不住,叫道:“你這契丹胡狗,這手法太也卑鄙!” 喬峰凜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說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聽,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長拳”的用意。

    倘若他以别種拳法擊敗“太祖長拳”,别人不會說他功力深湛,隻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太祖的武功,這夷夏之防、華胡之異更加深了衆人的敵意。

    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長拳”,除了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别的名目。

     玄寂眼見玄難轉瞬便臨生死關頭,更不打話,嗤的一指,點向喬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點穴絕技“天竺佛指”。

     喬峰聽他一指點出,挾着極輕微的嗤嗤聲響,側身避過,說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頭,果然甚是了得。

    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

    倘若你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堂堂中華上國?” 玄寂一聽,不禁一怔。

    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人。

    今日群雄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牽連,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與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