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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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和慕容複之間。

    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蹤,消于無形。

     蕭峰心中一凜,他生平從未遇敵手,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過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決不能報了。

    他想到父親的内傷,又躬身道:“在下蠻荒匹夫,草野之輩,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恕罪則個。

    ” 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

    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蕭施主當之無愧。

    ” 蕭峰道:“家父犯下的殺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傷,諸般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放防的内傷,須從佛法中尋求。

    佛由心生,佛即是覺。

    旁人隻能指點,卻不能代勞。

    我問蕭老施主一句話: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内傷,你肯不肯替他醫治?” 蕭遠山一征,道:“我……我替蕭容老……老匹夫治傷?”慕容複喝道:“你嘴裡放幹淨些。

    ”蕭遠山咬牙切齒地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萬剮,将他斬成肉醬。

    ”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難消心頭大恨?”蕭遠山道:“正是。

    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隻這一樁血海深恨。

    ”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

    ”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上擡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擡手後,身子跟着向後飄出。

    他姑蘇慕容氏家傳武學,本已非同小可,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是如虎添翼,這一擡頭,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一退閃去世間任何追擊。

    守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以加矣。

    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手,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采,即令蕭遠山父子,都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百會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沒半點效用。

    “百會穴”是人身最要緊的所在,即是給全然不會武功之人碰上了,也有受傷之虞,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時氣絕,向後便倒。

     慕容複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俱閉,鼻孔中已無出氣,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

    慕容複悲怒交集,萬想不到這個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會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秃!”将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飛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過去。

     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

    慕容複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又如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是無可施力,被那氣牆反彈出來,撞在一座書架之上。

    本來他來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淩厲,但他掌力似被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然後将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書架,書架固不倒塌,連架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

     慕容複甚是機警,雖然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縱然狂打狠鬥,終究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盤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以平積年仇恨。

    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吧?”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是訝異無比,聽他這麼相問,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

    這一年中真相顯現,他将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婦也死在他手中。

    其後得悉“帶頭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奮不顧身下英雄之前揭破他與葉二娘的奸情,令他身敗名裂,這才逼他自殺,這仇可算報得到家之至。

    待見玄慈死得光明大落,不失英雄氣概,蕭遠山内心深處,隐隐已覺此事做得未免過了份,而葉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漸感不安。

    隻是其時得悉假傳音訊,釀成慘變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隐伏,與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灰衣僧慕容博,蕭遠山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

    哪知道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将便自己的大仇和打死了。

    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明豪氣幹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為國效勞,樹立功名,做一個名标青史的人物。

    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但覺天地間無事不可為,不料雁門關外奇變陡生,堕谷不死之餘,整個人全變了樣子,什麼功名事業、名位财寶,在他眼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隻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洩大恨。

    他本是個豪邁誠樸、無所萦懷的塞外大漢,心中一充滿仇恨,性子竟然越來越乖戾。

    再在少林寺中潛居數十年,晝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中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更是大變。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該當十分快意,但内心中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凄涼,隻覺得這世間再也沒什麼事情可幹,活着也是白活。

    他斜眼向倚在住上的慕容博瞧去,隻見他臉色平和,嘴角邊微帶笑容,倒似死去之後,比活着還更快樂。

    蕭遠山内心反而隐隐有點羨慕他的福氣,但覺一了百了,人死之後,什麼都是一筆色銷。

    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仇了。

    我卻到哪裡去?回大遼嗎?去幹什麼?到雁門關外去隐居麼?去幹什麼?帶着峰兒浪迹天涯、四海飄流麼?為了什麼?” 那老僧道:“蕭老施主,你要去哪裡,這就請便。

    ”蕭遠山搖頭道:“我……我卻到哪裡去?我無處可去。

    ”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親手報此大仇,是以心有餘憾,是不是?”蕭遠山道:“不是,就算你沒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

    ”那老僧點頭道:“不錯!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之死,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卻如何是好?” 蕭遠山心灰意懶,說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盡管來殺我便是。

    ”歎了口氣,說道:“他來取了我的性命倒好。

    峰兒,你回到大遼去吧,咱們的事都辦完啦,路已走到了盡頭。

    ”蕭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俠倘若打死了你,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天下的罪業都歸我吧!”說着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蕭遠山頭拍将下去。

     蕭峰大驚,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親,大聲喝道:“住手!”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

    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但這時為了相救父親,隻有全力奮擊。

    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右掌卻仍是拍向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那老僧突然大喝一聲,右掌改向蕭峰擊去。

     蕭峰雙掌之力正要他左掌相持,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當即抽出左掌抵擋,同時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招中途變向,純真虛招,隻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

    蕭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波的一聲輕響,已擊中了蕭遠山的頂門。

     便在此時,蕭峰的右掌已跟着擊到,砰的一聲呼,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着喀喇喇幾聲,肋骨斷了幾根。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

    ”這個“一”字一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着直噴了出來。

     蕭峰一呆之下,過去扶住父親,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一時悲痛填膺,渾沒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左手抓住慕容博屍身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淩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

     蕭峰和慕容複齊聲大喝:“你……你幹什麼?”同發掌力,向老僧背後擊去。

    就在片刻之間,他二人還是勢不兩立,要拚個你死我活,這時二人的父親雙雙被害,竟爾敵忾同仇,聯手追擊對頭。

    二人掌力上合,力道更是巨大。

    那老僧在二人掌風推送之下,便如紙鸢般向前飄出數丈,雙手仍抓着兩具屍身,三個身子輕飄飄地,渾不似血肉之軀。

     蕭峰縱身急躍,追出窗外,隻見那老僧手提二屍,直向山下走去。

    蕭峰加快腳步,隻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實是生平從所未見,宛似身有邪術一般。

    蕭峰奮力急奔,隻覺山風刮臉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離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邊邊發掌,總是打了個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将兩具屍身放在一株樹下,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屍之後,雙掌分别擋住二屍的背心。

    他剛坐定,蕭峰亦已趕到。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

    隻聽那老僧道:“我提着他們奔走一會,活活血脈。

    ”蕭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死人活活血脈,那是什麼意思?順口道:“活活血脈?”那老僧道:“他們内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之眠,再圖解救。

    ”蕭峰心下一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傷?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法?” 過不多時,慕容複、鸠摩智、玄生、玄滅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後趕到,隻見兩屍頭頂忽然冒出一樓樓白氣。

     那老僧将二屍轉過身來,面對着面,再将二屍四隻手拉成互握。

    慕容複叫道:“你……你……這幹什麼?”那老僧不答,繞着二屍緩緩行走,不住伸掌拍擊,有時有蕭遠山“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隻見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微微顫動,蕭峰和慕容複驚喜交集,齊叫:“爹爹!”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随即閉住。

    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慕窩博臉上隐隐現着青氣。

     衆人這時方才明白,那老僧适才在藏經閣上擊打二人,隻不過令他們暫時停閉氣息、心髒不跳,當是醫治重大内傷的一項法門。

    許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龜息”之法,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實是匪夷所思。

    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保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以緻累得蕭峰、慕容複驚怒如狂,更累須他自身受到蕭峰的掌擊、口噴鮮血?衆人心中積滿了疑團,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的轉動出掌,誰出不敢出口詢問。

     漸漸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是粗重,跟着蕭遠山臉色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

    旁觀衆人均知,一個是陽氣過旺,虛火上沖,另一個卻是陰氣大盛,風寒内塞。

    玄生、玄滅、道清等身上均帶得有治傷妙藥,隻是不知哪一種方才對症。

     突然間隻聽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化陰。

    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消于無形!”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聽那老蠲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緊,各人體内的内息對方湧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餘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分别消紅退青,變得蒼白;又過一會,兩人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

     蕭峰和慕容複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

    隻見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攜手站起,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

    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還有什麼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還有什麼興複大燕、報複妻仇和念頭?”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沒半點佛門弟子的慈心,懇請師父收錄。

    ”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道:“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眷屬皆來向我複仇索命,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

    ” 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

    大燕不複國是空,複國亦空。

    ”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師父收為弟子,更加開導。

    ”那老僧道:“你們想出家為僧,須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

    我有幾句話,不妨說給你們聽聽。

    ”當即端坐說法。

     蕭峰和慕容複見父親跪下,跟着便也跪下。

    玄生、玄滅、神山、道清、波羅星等聽那老僧說到精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跪将下來。

     段譽趕到之時,聽到那老僧正在為衆人妙解佛義,他隻想繞到那老僧對面,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鸠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招“火焰刀”。

     (第四十三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