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同一笑,到頭萬事俱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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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大的碎冰順水而下,在她膝蓋上一碰,童姥穩不住身子,仰後便跌。

    這一摔跌,正好碰在虛竹身上,彈向李秋水的右側。

    積水之中,三人竟擠成了一團。

    童姥身材遠比虛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時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卻已到了童姥頸中。

    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無論如何,要這賤人比我先死。

    ”要想出手傷她,但兩人之間隔了個虛竹,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動一寸兩寸也是萬萬不能,眼見虛竹的肩頭和李秋水肩頭相靠,心念一動,便道:“小和尚,你千萬不可運力抵禦,否則是自尋死路。

    ”不待他回答,催動内力,便向虛竹攻去。

    童姥明知此舉是加速自己死亡,内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斃命,但若非如此,積水上漲,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覺童姥以内力相攻,立運内力回攻。

    虛竹處身兩人之間,先覺挨着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熱氣傳來,跟着靠在李秋水肩頭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熱氣入侵,霎時之間,兩股熱氣在他體内激蕩沖突,猛烈相撞。

    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傷之後,仍是半斤八兩,難分高下。

    兩人内力相觸,便即僵持,都停在虛竹身上,誰也不能攻及敵人。

    這麼一來,可就苦了虛竹,身受左右夾攻之厄。

    幸好他曾蒙無崖子以七十餘年的功力相授,三個同門的内力旗鼓相當,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沒有在這兩大高手的夾擊下送了性命。

    童姥隻覺冰水漸升漸高,自頭頸到了下颏,又自下颏到了下唇。

    她不絕催發内力,要盡快擊斃情敵,偏偏李秋水的内力源源而至,顯然不緻立時便即耗竭。

    但聽得水聲淙淙,童姥口中一涼,一縷冰水鑽入了嘴裡。

    她一驚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擡,無法坐穩,竟在水中浮了起來。

    她少了一腿,遠比常人容易浮起。

    這一來死裡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将後腦浸在積水之中,隻露出口鼻呼吸,登時心中大定,尋思水漲人高,我這斷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内力仍是不住送出。

    虛竹大聲呻吟,叫道:“唉,師伯、師叔、你們再鬥下去,終究難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給你們害死了。

    ”但童姥和李秋水這一鬥上了手,成為高手比武中最兇險的比拚内力局面,誰先罷手,誰先喪命。

    何況兩人均知這場比拚不倫勝敗,終究是性命不保,所争者不過是誰先一步斷氣而已。

    兩人都是十分的心高氣傲,怨毒積累了數十年,哪一個肯先罷手?再者内力離體他去,精力雖越來越衰,這散功之苦卻也因此而得消解。

    又過一頓飯時分,冰水漲到了李秋水口邊,她不識水性,不敢學童姥這麼浮在水面,當即停閉呼吸,以“龜息功”與敵人相拚,任由冰水漲過了眼睛、眉毛、額頭,渾厚的内力仍是不絕發出。

    虛竹咕嘟、咕嘟、咕嘟的連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喲,我……我不……咕嘟……咕嘟……我……咕嘟……”正驚惶間,突然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急忙閉嘴,以鼻呼吸,吸氣時隻覺胸口氣悶無比。

    原來這冰庫密不通風,棉花燒了半天,外面無新氣進來,燃燒不暢,火頭自熄。

    虛竹和童姥呼吸艱難,反是李秋水正在運使“龜息功”,并無知覺。

    火頭雖熄,冰水仍不斷流下。

    虛竹但覺冰水淹過了嘴唇,淹過了人中,漸漸浸及鼻孔,隻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與李秋水的内力仍是分從左右不停攻到。

    虛竹隻覺窒悶異常,内息奔騰,似乎五髒六腑都易了位,冰水離鼻孔也已隻一線,再上漲得幾分,便無法吸氣了,苦在穴道被封,頭頸要擡上一擡也是不能。

    但說也奇怪,過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漲,一時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塊便不再融。

    又過一會,隻覺人中有些刺痛,跟着刺痛漸漸傳到下颏,再到頭頸。

    原來三層冰窖中堆滿冰塊,極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後,又慢慢凝結成冰,竟将三人都凍結在冰中了。

    堅冰凝結,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絕,不能再傳到虛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氣内力,卻也因此而盡數封在虛竹體内,彼此鼓蕩沖突,越來越猛烈。

    虛竹隻覺全身皮膚似乎都要爆裂開來,雖在堅冰之内,仍是炙熱不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全身一震,兩股熱氣竟和體内原有的真氣合而為一,不經引導,自行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迅速無比的奔繞起來。

    原來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氣相持不下,又無處宣洩,終于和無崖子傳給他的内力歸并。

    三人的内力源出一門,性質無異,極易融合,合三為一之後,力道沛然不可複禦,所到之處,被封的穴道立時沖開。

    頃刻之間,虛竹隻覺全身舒暢,雙手輕輕一振,喀喇喇一陣響,結在身旁的堅冰立時崩裂,心想:“不知師伯、師叔二人性命如何,須得先将她們救了出去。

    ”伸手去摸時,觸手處冰涼堅硬,二人都已結在冰中。

    他心中驚惶,不及細想,一手一個,将二人連冰帶人的提了起來,走到第一層冰窖中,推開兩重木門,隻覺一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隻吸得一口氣,便說不出的受用。

    門外明月在天,花影鋪地,卻是深夜時分。

    他心頭一喜:“黑暗中闖出皇宮,可就容易得多了。

    ”提着兩團冰塊,奔向牆邊,提氣一躍,突然間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過牆頭丈餘,升勢兀自不止。

    虛竹不知體内真氣竟有如許妙用,隻怕越升越高,“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四名禦前護衛正在這一帶宮牆外巡查,聽到人聲,急忙奔來察看,但見兩塊大水晶夾着一團灰影越牆而出,實不知是什麼怪物。

    四人驚得呆了,隻見三個怪物一晃,便沒入了宮牆外的樹林中,四人吆喝着追去,哪裡還有蹤影?四人疑神疑鬼,争執不休,有的說是山精,有的說是花妖。

    虛竹一出皇宮,邁開大步急奔,腳下是青石闆大路,兩旁密密層層的盡是屋子。

    他不敢停留,隻是向西疾沖。

    奔了一會,到了城牆腳下,他又是一提氣便上了城頭,翻城而過,城頭上守卒隻眼睛一花,什麼東西也沒看見。

    虛竹直奔到離城十餘裡的荒郊,四下更無房屋,才停了腳步,将兩團冰塊放下,心道:“須得盡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

    ”尋到一處小溪,将兩團冰塊浸在溪水之中。

    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隻是雙目緊閉,也不知她是死是活。

    眼見兩團冰塊上的碎冰一片片随水流開,虛竹又抓又剝,将二人身外堅冰除去,然後将二人從溪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額頭,居然各有微溫,當下将二人遠遠放開,生怕她們醒轉後又再厮拚。

    忙了半日,天色漸明,當即坐下休息。

    待得東方朝陽升起,樹頂雀鳥喧噪,隻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姥“咦”的一聲,南邊樹下李秋水“啊”的一聲,兩人竟同時醒了過來。

    虛竹大喜,一躍而起,站在兩人中間,連連合十行禮,說道:“師伯、師叔,咱們三人死裡逃生,這一場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賤人不死,豈能罷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虛竹雙手亂搖,說道:“千萬不可,萬萬不可!”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撐,便欲縱身向童姥撲去。

    童姥雙手回圈,凝力待擊。

    哪知李秋水剛伸腰站起,便即軟倒。

    童姥的雙臂說什麼也圈不成一個圓圈,倚在樹上隻是喘氣。

    虛竹見二人無力博鬥,心下大喜,說道:“這樣才好,兩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東西來給兩位吃。

    ”隻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手心腳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樣,知道這兩個同門師姊妹正在全力運功,隻要誰先能凝聚一些力氣,先發一擊,對手絕無抗拒的餘地。

    見此情狀,虛竹卻又不敢離開了。

    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見二人都是皺紋滿臉,形容枯槁,心道:“師伯今年已九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

    二人都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竟然還是如此看不開,火氣都這麼大。

    ”他擠衣擰水,突然拍的一聲,一物掉在地下,卻是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

    這軸畫乃是絹畫,浸濕後并未破損。

    虛竹将畫攤在岩石上,就日而曬。

    見畫上丹青已被水浸得頗有些模糊,心中微覺可惜。

    李秋水聽到聲音,微微睜目,見到了那幅畫,尖聲叫道:“拿來給我看!我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肖像。

    ”童姥也叫道:“别給她看!我要親手炮制她。

    倘若氣死了這賤人,豈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畫!可知畫中人并不是你。

    師哥丹青妙筆,豈能圖傳你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畫鐘馗來捉鬼,畫你幹什麼?”童姥一生最傷心之事,便是練功失慎,以緻永不長大。

    此事正便是李秋水當年種下的禍胎,當童姥練功正在緊要關頭之時,李秋水在她腦後大叫一聲,令她走火,真氣走入岔道,從此再也難以複原。

    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氣填膺,叫道:“賊賤人,我……我……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險些便要昏過去。

    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認輸了罷?當真出手相鬥……”突然間連聲咳嗽。

     虛竹見二人神疲力竭,轉眼都要虛脫,勸道:“師伯、師叔,你們兩位還是好好休息一會兒,别再勞神了。

    ”童姥怒道:“不成!”便在這時,西南方忽然傳來叮當、叮當幾下清脆的駝鈴。

    童姥一聽,登時臉現喜色,精神大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短管,說道:“你将這管子彈上天去。

    ”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

    虛竹不明原由,當即将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彈出,隻聽得一陣尖銳的哨聲從管中發出。

    這時虛竹的指力強勁非凡,那小管筆直射上天去,幾乎目不能見,仍嗚嗚嗚的響個不停。

    虛竹一驚,暗道:“不好,師伯這小管是信号。

    她是叫人來對付李師叔。

    ”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聲說道:“師叔,師伯有幫手來啦,我背了你逃走。

    ” 隻見李秋水閉目垂頭,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動也不動了。

    虛竹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沒了呼吸。

    虛竹驚叫:“師叔,師叔!”輕輕推了推她肩頭,想推她醒轉,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斜卧于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小賤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報了,賤人終于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動之下,氣息難繼,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

    但聽得嗚嗚聲自高而低,黑色小管從半空掉下,虛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時,隻聽得蹄聲急促,夾着叮當、叮當的鈴聲,虛竹回頭望去,但見數十匹駱駝急馳而至。

    駱駝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鬥篷,遠遠奔來,宛如一片青雲,聽得幾個女子聲音叫道:“尊主,屬下追随來遲,罪該萬死!”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鬥篷胸口都繡着一頭黑鹫,神态猙獰。

    衆女望見童姥,便即躍下駱駝,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

    虛竹見這群女子當先一人是一個老婦,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其餘的或長或少,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