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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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苦還遠得很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屬今明兩天的中立時間裡的躲避。

     旅館名叫"歐亞大旅社"。

    雖然直到現在歐洲人沒來住過,但這名稱不失為一種預言,還不能斷定它是誇大之詞。

    後面兩進中國式平屋,木闆隔成五六間卧室,前面黃泥地上搭了一個席棚,算是飯堂,要憑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鍋響、跑堂們的叫嚷,來引誘過客進去投宿。

    席棚裡電燈輝粕,紮竹塗泥的壁上貼滿了紅綠紙條,寫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麼"清蒸甲魚"、"本地名腿"、"三鮮米線"、"牛奶咖啡"等等。

    十幾張飯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

    掌櫃寫賬的桌子邊坐個胖女人坦白地攤開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飯,所以也該在飯堂吃,證明這旅館是科學管理的。

    她滿腔都是肥膩膩的營養,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豬油。

    她那樣肥碩,表示這店裡的飯菜也營養豐富;她靠掌櫃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廣告。

    鴻漸等看定房間,洗了臉,出來吃飯,找個桌子坐下。

    桌面就像《儒林外史》裡範進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刮得下斤把豬油。

    大家點了菜,鴻漸和孫小姐都說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個米線。

    辛楣不愛米線,要一客三鮮糊塗面。

    鴻漸忽然瞧見牛奶咖啡的粉紅紙條,詫異道:"想不到這裡會有這東西,真不愧'歐亞大旅社'了!咱們先來一杯醒醒胃口,飯後再來一杯,做它一次歐洲人,好不好?"孫小姐無可無不可,辛楣道:"我想不會好吃,叫跑堂來問問。

    "跑堂一口擔保是上海來的好東西,原封沒打開過。

    鴻漸問什麼牌子,跑堂不知道什麼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頂刮刮貨色,一紙包沖一杯。

    辛楣恍然大悟道:"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鴻漸高興頭上,說:"别廛究了,來三杯試試再說,多少總有點咖啡香味兒。

    :跑堂應聲去了。

    孫小姐說:"這咖啡糖裡沒有牛奶成分,怎麼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調進去的。

    "鴻漸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隻要不是她的奶,什麼都行。

    "孫小姐皺眉努嘴做個頗可愛的厭惡表情。

    辛楣紅了臉忍笑道:"該死!該死!你不說好話。

    "咖啡來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層白沫,鴻漸問跑堂是什麼,跑堂說是牛奶,問什麼牛奶,說是牛奶的脂膏。

    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

    "鴻漸正要喝,恨得推開杯子說:"我不要喝了!"孫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頑皮地向杯子裡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

    鴻漸罵他糟蹋東西,孫小姐隻是笑,像母親旁觀孩子搗亂,寬容地笑。

    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

    面燒得太爛了,又膩又粘,像一碗漿糊,面上堆些雞頸骨、火腿皮。

    辛楣見了,大不高興,鴻漸笑道:"你講咖啡裡有唾沫,我看你這面裡有人的鼻涕。

    "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請你吃。

    "叫跑堂來拿去換,跑堂不肯,隻得另要碗米線來吃了。

    吃完算賬時,辛楣說:"咱們今天虧得沒有李梅亭跟顧爾謙,要了東西不吃,給他們罵死了。

    可是這面我實在吃不下,這米線我也不敢仔細研究。

    "卧房裡點的是油燈,沒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不進去,閑談一回。

    都有些疲乏過度的興奮,孫小姐也有說有笑,但比了辛楣鴻漸的胡鬧,倒是這女孩子老成。

     這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兩手向頭發裡亂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邊。

    胖女人一手拍懷裡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癢。

    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腸,靈敏得很,在頭發裡抓一下就捉到個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攤開手掌受着,陳屍累累。

    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裡亂數:"一,二,五,八,十......"孫小姐看見了告訴辛楣鴻漸,大家都覺得上癢起來,便回卧室睡覺。

    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們對床鋪起了戒心,孫小姐借手電給他們在床上照一次,偏偏電用完了,隻好罷休。

    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會戰勝一切小痛癢,睡一晚再說。

    "鴻漸上床,好一會沒有什麼,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癢,不能忽略的癢,一處癢,兩處癢,滿身癢,心窩裡奇癢。

    蒙馬脫爾(Monmartre)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聖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裡舉行。

    咬得體無完膚,抓得指無餘力。

    每一處新鮮明确的癢,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後謹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沒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隻是一小粒皮膚悄。

    好容易捺死一臭蟲,宛如報了分那樣的舒暢,心安慮得,可以入睡,誰知道殺一并未儆百,周身還是癢。

    到後來,疲乏不堪,自我意識愈縮愈小,身體隻好推出自己之外,學我佛如來舍身喂虎的榜樣,盡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國人說聽覺敏銳的人能聽見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這副尖耳朵該聽得出跳蚤們吃飽了噫氣。

    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沒給蚤虱吃個精光,收拾殘骸剩肉還夠成個人,可是并沒有成佛。

    隻聽辛楣在閑上狠聲道:"好呀!又是一個!你吃得我舒服呀?"鴻漸道:"你在跟跳蚤談話,還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殺。

    我捉到兩個臭蟲、一個跳蚤,捺死了,一點一點紅,全是我自己的血,這不等于自殺--咦,又是一個!啊喲,給它溜了--鴻漸,我奇怪這家旅館裡有這許多吃血動物,而女掌櫃還會那樣肥胖。

    "鴻漸道:"也許這些蚤虱就是女掌櫃養着,叫它們客人的血來供給她的。

    我勸你不要捉了,回頭她叫你一一償命,怎麼得了!趕快起床,換家旅館罷。

    "兩人起床,把内衣脫個精光,赤身裸體,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縫掏着捺着,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後穿上。

    出房碰見孫小姐,臉上有些紅點,撲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說癢了一夜。

    三人到汽車站"留言闆"上看見李顧留的紙條,說住在火車站旁一家旅館内,便搬去了。

    跟女掌櫃算賬的時候,鴻漸說這店裡跳蚤太多,女掌櫃大不答應,說她店裡的床鋪最幹淨,這臭蟲跳蚤準是鴻漸們随身帶來的。

     行李陸續運來,今天來個箱子,明天來個鋪蓋,他們每天下午,得上汽車站去領。

    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鐵箱還沒影蹤,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兩次長途電話,總算來了。

    李梅亭忙打開看裡面東西有沒有損失,大家替他高興,也湊着看。

    箱子内部像口櫥,一隻隻都是小抽屜,拉開抽屜,裡面是排得整齊的白卡片,像圖書館的目錄。

    他們失聲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這是我的随身法寶。

    隻要有它,中國書全燒完了,我還能照樣在中國文學系開課程。

    "這些卡片照四角号碼排列,分姓名題目兩種。

    鴻漸好奇,拉開一隻抽屜,把卡片一撥,隻見那張片子天頭上紅墨水橫寫着"杜甫"兩字,下面紫墨水寫的标題,标題以後,藍墨水細字的正文。

    鴻漸覺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鏡裡注視着自己的表情,便說:"精細了!了不得--"自知語氣欠強,哄不過李梅亭,忙加一句:"顧先生,辛楣,你們要不要來瞧瞧?真正是科學方法!"顧爾謙說:"我是要廣廣眼界,學是學不來的了!"不怕嘴酸舌幹地連聲贊歎:"李先生,你的鋼筆書法也雄健得很并且一手能寫好幾休字,變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寫得很糟,這些片子都是我指導的學生寫的,有十幾個人的手筆在裡面。

    "顧先生搖頭道:"唉!名師必出高徒!名師必出高徒!"這樣上下左右打開了幾隻抽屜,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可看了。

    "顧爾謙道:"包羅萬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來不及阻止,他早拉開近箱底兩隻抽屜--"咦!這不是卡片--"孫小姐湊上去瞧,不肯定地說:"這像是西藥。

    "李梅亭冰冷地說:"這是西藥,我備着路上用的。

    "顧爾謙這時候給好奇心支使得沒注意主人表情,又打開兩隻抽屜,一瓶瓶緊暖穩密地躺在棉花裡,露出軟木塞的,可不是西藥?李梅亭忍不住擠開顧爾謙道:"東西沒有損失,讓我合上箱子罷。

    "鴻漸惡意道:"東西是不會有人偷的,隻怕腳夫手腳粗,扔箱子的時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應該仔細檢點一下。

    "李梅亭嘴裡說:"我想不會,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屜了。

    這箱裡一半是西藥,原瓶封口的消治龍、藥特靈、金雞納霜、福美明達片,應有盡有。

    辛楣道:"李先生,你一個人用不了這許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替學校帶的?"梅亭像淹在水裡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對了!對了!内地買不到西藥,各位萬一生起病來,那時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勞呢!"辛楣笑道:"預謝,預謝!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國書燒完了,李先生一個人可以教中國文學;有了下半箱的藥,中國人全病死了,李先生還可以活着。

    "顧爾謙道:"哪裡的話!李先生不但是學校的功臣,并且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亞當和夏娃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顧爾廉也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維都挽回不來了,跟着的幾句話險的使他進地獄--"我這兩天冷熱不調,嗓子有點兒痛--可是沒有關系,到利害的時候,我問你要三五片福美明達來含。

    " 辛楣說在金華耽誤這好幾天,錢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餘錢攤出來,看共有多少。

    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顧都沒有把學校給的旅費全數帶上。

    這時候兩人也許又留下幾元鎮守口袋的錢,作香煙費,隻合交出來五十餘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餘元。

    所住的旅館賬還沒有付,無論如何,到不了學校。

    大家議決拍電報給高松年,請他彙筆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銀行裡。

    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錢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個子兒不得浪費。

    李先生問,香煙如何。

    辛楣道,以後香煙也不許買,大家得戒煙。

    鴻漸道:"我早戒了,孫小姐根本不抽煙。

    "辛楣道:"我抽煙鬥,帶着煙草,路上不用買,可是我以後也不抽,免得你們瞧着眼紅。

    "李先生不響,忽然說:"我昨天剛買了兩罐煙,路上當然可以抽,隻要不再買就是了。

    "當天晚上,一行五人買了三等卧車票在金華上火車,明天一早可到鷹潭,有幾個多情而肯遠遊的蚤虱一路陪着他們。

     火車一清早到鷹潭,等行李領出,公路汽車早開走了。

    這鎮上唯一像樣的旅館挂牌"客滿",隻好住在一家小店裡。

    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

    窄街兩面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樓下的茶座。

    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裡幾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

    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閨女,全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

    這東西跟蚊子臭蟲算得小飯店裡的歲寒三友,現在剛是深秋天氣,還顯不出它們的後凋勁節。

    樓隻擱着一張竹梯子,李先生的鐵箱無論如何運不上去,店主拍胸擔保說放在樓下就行,李先生隻好自慰道:"譬如這箱子給火車耽誤了沒運到,還不是一樣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東西不會走漏的。

    在金華不是過了好幾天才到麼?"大家贊他想得通。

    辛楣由夥計陪着先上樓去看卧室,樓闆給他們踐踏得作不平之鳴,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顧先生笑道:"趙先生的身體真重!"店主瞧孫小姐掏手帕出來拂灰,就說:"放心,這樓闆牢得很。

    樓闆要響的好,晚上賊來,客人會驚醒。

    我們這店裡賊從沒來過,他不敢來,就因為我們這樓闆會響。

    吓!耗子走動,我棕樓闆也報信的。

    "夥計下梯來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鐵箱托付給店主。

    樓上隻有三間房還空着,都是單鋪,夥計在趙方兩人的房間裡添張竹榻,要算雙鋪的價錢。

    辛楣道:"咱們這間房最好,沿街,光線最足,床上還有帳子。

    可是,我不願睡店裡的被褥,回頭得另想辦法。

    "鴻漸道:"好房間為什麼不讓給孫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罷。

    "隻見剝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寫着淡墨字:"路過鷹潭與王美玉女士恩愛雙雙題此永久紀念濟南許大隆題。

    "記着中華民國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寫的。

    後面也像許大隆的墨迹,是首詩:"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緣來相會明日你東我向西。

    "又寫着:"大爺去也!"那感歎記号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着京劇說白的調兒,揮着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氣。

    此外有些鉛筆小字,都是講王美玉的,想來是許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筆,因為許先生的詩就寫在"孤王酒醉鷹潭宮王美玉生來好美容"那幾個鉛筆字身上。

    又有新式标點的鉛筆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戰時期,凡我同胞,均須衛生為健國之本,萬萬不可傳染!而且她隻認洋錢沒有情!過來人題!"旁邊許大隆的淡墨批語道:"毀壞名譽該當何罪?"鴻漸笑道:"這位姓許的倒有情有義得很!"辛楣也笑道:"孫小姐這房間住得麼?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說着,聽得李顧那面嚷起來,顧先生在和夥計吵,兩人跑去瞧。

    那夥計因為店裡的竹榻全為添鋪用完了,替顧先生把一扇闆門擱在兩張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

    顧爾謙看見辛楣和鴻漸,聲勢大振,張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惡不可惡?這是擱死人屍首用的,他不是欺負我麼?"夥計道:"店裡隻有這塊闆了,你們穿西裝的文明人,要講理。

    "顧爾謙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膩道:"我不穿西裝的就不講理?為什麼旁人有竹榻睡,我沒有?我不是照樣付錢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門出路,也讨個利市,你這家夥全不懂規矩。

    "李梅亭自從昨天西藥發現以後,對顧爾謙不甚庇護,冷眼瞧他們吵架,這時候插嘴道:"你把這闆搬走就是了。

    吵些什麼!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來,那箱子可以當床,我請你抽支香煙,"伸出左手的食指搖動着仿佛是香煙的樣品。

    夥計看隻是給煙熏黃的指頭,并非香煙,光着眼道:"香煙在哪裡?"李梅亭搖頭道:"哼,你這人笨死了!香煙我自然有,我還會騙你?你把我這鐵箱搬上來,我請你抽。

    "夥計道:"你有香煙就給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

    "李先生氣得隻好笑,顧先生勝利地教大家注意這夥計蠻不講理。

    結果鴻漸睡的竹榻跟這扇門對換了。

     孫小姐來了,辛楣問到何處吃早點。

    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罷。

    省得上街去找,也許價錢便宜些。

    "辛楣不便出主意,夥計恰上來沏茶,便問他店裡有什麼東西吃。

    夥計說有大白饅頭、四喜肉、雞蛋、風肉。

    鴻漸主張切一碟風肉夾了饅頭吃,李顧趙三人贊成,說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夥計下去準備。

    孫小姐說:"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這店裡都是蒼蠅,饅頭和肉盡蒼蠅呆着,恐怕不大衛生。

    "李梅亭笑道:"孫小姐畢竟是深閨嬌養的,不知道行路艱難,你要找一家沒有蒼蠅的旅館,隻能到外國去了!我擔保你吃了不會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裡有的是藥,"說時做個鬼臉,倒比他本來的臉合式些。

    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裡新沏的開水,喝了一口,皺眉頭道:"這水愈喝愈渴,全是煙火氣,可以代替火油點燈的--我看這店裡的東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風肉,現在隻是秋天,知道這風肉是什麼年深月久的古董。

    咱們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決定。

    "夥計取下壁上挂的一塊烏黑油膩的東西,請他們賞鑒,嘴裡連說:"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經這幾位客人的饞眼睛一看,肥肉會減瘦了。

    肉上一條蛆蟲從膩睡裡驚醒,載蠕載袅,李梅亭眼快,見了惡心,向這條蛆遠遠地尖了嘴做個指示記号道:"這要不得!"夥計忙伸指頭按着這嫩肥軟白的東西,輕輕一捺,在肉面的塵垢上劃了一條烏光油潤的痕迹,像新澆的柏油路,一壁說:"沒有什麼呀!"顧爾謙冒火,連聲質問他:"難道我們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說:"豈有此理!"顧爾謙還唠唠叨叨地牽涉适才床闆的事。

    這一吵吵得店主來了,肉裡另有兩條蛆也聞聲探頭出現。

    夥計再沒法毀屍滅迹,隻反複說:"你們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給你們看--"店主拔出嘴裡的旱煙筒,勸告道:"這不是蟲呀,沒有關系的,這叫'肉芽'--'肉'--'芽'。

    "方鴻漸引申說:"你們這店裡吃的東西都會發芽,不但是肉。

    "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見大家都笑,也生氣了,跟夥計用土話咕着。

    結果,五人出門上那家像樣旅館去吃飯。

     李梅亭的片子沒有多大效力,汽車站長說隻有照規矩登記,按次序三天以後準有票子。

    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飯好一筆開銷,照這樣耽誤,怕身上的錢到不了吉安。

    大家沒精打采地走回客棧,隻見對面一個女人倚門抽煙。

    這女人尖顴削臉,不知用什麼東西燙出來的一頭鬈發,像中國寫意畫裡的滿樹梅花,頸裡一條白絲圍巾,身上綠綢旗袍,光華奪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襯旗袍裡子用的作料。

    辛楣拍鴻漸的膊子道:"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

    "鴻漸笑道:"我也這樣想。

    "顧爾謙聽他們背誦《論語》,不懂用意,問:"什麼?"李梅亭聰明,說:"爾謙,你想這種地方怎會有那樣打扮的女子--你們何以背《論語》?"鴻漸道:"你到我們房裡來看罷。

    "顧樂謙聽說是妓女,呆呆地觀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孫小姐從頭到腳的打量,忽然發現顧先生的注意,便對他一笑,滿嘴鮮紅的牙根肉,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綴幾粒嬌羞不肯露出頭的黃牙齒。

    顧先生倒臊得臉紅,自幸沒人瞧見,忙跟孫小姐進店。

    辛楣和鴻漸一夜在火車裡沒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門進來了,問有什麼好東西給他看。

    兩人懶起床,叫他自己看牆壁上的文獻。

    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頭直嚷道:"你們兩個年輕人不懷好意呀!怪不得你們要占據這間房,對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隻四五尺的距離,跳都跳得過去。

    你們起來瞧,床上是紅被,桌子上有大鏡子,還有香水瓶兒--唉!你們沒結婚的人太不老實。

    這事開不得玩笑的--咦,她上來了!"兩人從床上伸頭一瞧,果然适才倚門抽煙的女人對窗立着,慌忙縮頭睡下。

    李先生若無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煙,黑眼鏡裡欣賞對面的屋頂,兩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煩,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聽那女人說話了:"你們哪塊來的啥。

    "李先生如夢初醒地一跳道:"你問誰呀?我呀?我們是上海來的。

    "這話并不可笑,而兩人笑得把被蒙住頭,又趕快揭開被,要聽下文。

    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來的,逃難來這塊的--你們幹什麼的?"李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裡去掏片子,省悟過來,尊嚴地道:"我們都是大學教授。

    "那女人道:"教書的?教書的沒有錢,為什麼不走私做買賣?"兩人又蒙上被。

    李先生隻鼻子裡應一聲。

    那女人道:"我爹也教書的--"兩人笑得蒙着頭叫痛--"那個跟你們一起的女人是誰?她也是教書的?"李先生道:"是的。

    "那女人道:"我也過進學堂--她賺多少錢啥?"辛楣怕這女人笑孫小姐賺的錢沒有她多大聲咳嗽,李先生隻說:"很多,很多--抽支煙罷?哪,接好--"兩人緊張得不敢吐氣,李先生下面的話更使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你,公共汽車的票子難買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沒有法想一個?我們好好的謝你。

    "那女人講了一大串話,又快又脆,像鋼刀削蘿蔔片,大意是:公路車票買不到,可以搭軍用運貨汽車,她認識一位侯營長,一會兒來看她,到時李先生過去當面接洽。

    李先生千謝萬謝。

    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趙方二人得意地把頭轉個圈兒,一言不發,望着他們。

    二人欽佩他異想他開,真有本領。

    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說:"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謙虛說:"我知道這種女人路數多,有時用得着她們,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的用意。

    " 李先生去後,辛楣和鴻漸睡熟了。

    鴻漸睡夢裡,覺得有東西在撣這肌理稠密的睡,隻破了一個小孔,而整個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滾水的注射冰面,醒過來隻聽見:"哙!哙!"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