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吻她。

    鮑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體依須着,這個急忙、粗率的搶吻漸漸穩定下來,長得妥貼完密。

    鮑小姐頂靈便地推脫方鴻漸的手臂,嘴裡深深呼吸口氣,道:"我給你悶死了!我在傷風,鼻子裡透不過氣來--太便宜你,你還沒求我愛你!" "我現在向你補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沒戀愛過的男人,方鴻漸把"愛"字看得太尊貴和嚴重,不肯随便應用在女人身上;他隻覺得自己要鮑小姐,并不愛她,所以這樣語言支吾。

     "反正沒好活說,逃不了那幾句老套兒。

    " "你嘴湊上來,我對你說,這話就一直鑽到你心裡,省得走遠路,拐了彎從耳朵裡進去。

    " "我才不上你的當!有話斯斯文文的說。

    今天夠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鬧,我明天......"方鴻漸不理會,又把手勾她腰。

    船身忽然一側,他沒拉住欄杆,險的帶累鮑小姐摔一交。

    同時黑影裡其餘的女人也尖聲叫:"啊喲!"鮑小姐借勢脫身,道:"我覺得冷,先下去了。

    明天見。

    "撇下方鴻漸在甲闆上。

    天空早起了黑雲,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裡。

    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于無,隻心裡一團明天的希望,還未落入渺茫,在廣漠澎拜的黑暗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着。

     從那天起,方鴻漸飯也常在三等吃。

    蘇小姐對他的态度顯著地冷淡,他私上問鮑小姐,為什麼蘇小姐近來愛理不理。

    鮑小姐笑他是傻瓜,還說:"我猜想得出為什麼,可是我不告訴你,免得你驕氣。

    "方鴻漸說她神經過敏,但此後碰見蘇小姐愈覺得局促不安。

    船又過了錫蘭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貢,這是法國船一路走來第一個可誇傲的本國殖民地。

    船上的法國人像狗望見了家,氣勢頓長,舉動和聲音也高亢好些。

    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兩夜。

    蘇小姐有親戚在這兒中國領事館做事,派汽車到碼頭來接她吃晚飯,在大家羨慕的眼光裡,一個人先下船了,其餘的學生決議上中國館子聚餐。

    方鴻漸想跟鮑小姐兩個人另去吃飯,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講出口,隻得随他們走。

    吃完飯,孫氏夫婦帶小孩子先回船。

    餘人坐了一回咖啡館,鮑小姐提議上跳舞廳。

    方鴻漸雖在法國花錢學過兩課跳舞,本領并不到家,跟鮑小姐跳了一次,隻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

    十二點多鐘,大家興盡回船睡覺。

    到碼頭下車,方鴻漸和鮑小姐落在後面。

    鮑小姐道:"今天蘇小姐不回來了。

    " "我同艙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鋪位聽說又賣給一個從西貢到香港去的中國商人了。

    " "咱們倆今天都是一個人睡,"鮑小姐好像不經意地說。

     方鴻漸心中電光瞥過似的,忽然照徹,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視,周身的血都升上臉來,他正想說話,前面走的同伴回頭叫道:"你們怎麼話講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們聽見,是不是?"兩人沒說什麼,直上船,大家道聲"晚安"散去。

    方鴻漸洗了澡,回到艙裡,躺下又坐起來,打消已起的念頭仿佛跟女人懷孕要打胎一樣的難受,也許鮑小姐那句話并無用意,去了自讨沒趣;甲闆上在裝貨,走廊裡有兩個巡邏的侍者防閑人混下來,難保不給他們瞧見。

    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聽得輕快的腳步聲,像從鮑小姐卧艙那面來的。

    鴻漸心直跳起來。

    又給那腳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腳步半路停止,心也給它踏住不敢動,好一會心被壓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腳步繼續加快的走近來。

    鴻漸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鋪,沒套好拖鞋,就打開門簾,先聞到一陣鮑小姐慣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鴻漸起來,太陽滿窗,表上九點多了。

    他想這一晚的睡好甜,充實得夢都沒做,無怪睡叫"黑甜鄉",又想到鮑小姐皮膚暗,笑起來甜甜的,等會見面可叫他"黑甜",又聯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隻可惜法國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氣又熱,不吃這個東西,否則買一匣請她。

    正懶在床上胡想,鮑小姐外面彈艙壁,罵他"懶蟲"叫他快起來,同上岸去玩。

    方鴻漸梳洗完畢,到鮑小姐艙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

    餐室裡早點早開過,另花錢叫了兩客早餐。

    那伺候他們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鴻漸房艙的阿劉。

    兩人吃完想走,阿劉不先收拾桌子上東西,笑嘻嘻看着他們倆伸手來,手心裡三隻女人夾頭發的钗,打廣東官話拖泥帶水地說:"方先生,這是我剛才鋪你的床撿到的。

    " 鮑小姐臉飛紅,大眼睛像要撐破眼眶。

    方鴻漸急得暗罵自己湖塗,起身時沒檢點一下,同時掏出三百法郎對阿劉道:"拿去!那東西還給我。

    "阿劉道謝,還說他這人最靠得住,決不亂講。

    鮑小姐眼望别處,隻做不知道。

    出了餐室,方鴻漸抱着歉把發钗還給鮑小姐,鮑小姐生氣地擲在地下,說:"誰還要這東西!經過了那家夥的髒手!" 這事把他們整天的運氣毀了,什麼事都别扭。

    坐洋車拉錯了地方,買東西錯付了錢,兩人都沒好運氣。

    方鴻漸還想到昨晚那中國館子吃午飯,鮑小姐定要吃西菜,就不願意碰見同船的熟人。

    便找到一家門面還像樣的西菜館。

    誰知道從冷盤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會長時期伏在水裡;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紅酒無一不酸。

    兩人吃得倒盡胃口,談話也不投機。

    方鴻漸要博鮑小姐歡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親昵的稱呼告訴她。

    鮑小姐怫道:"我就那樣黑麼?"方鴻漸固執地申辯道:"我就愛你這顔色。

    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見一個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膚隻比外國熏火腿的顔色淡一點兒。

    " 鮑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邏輯:"也許你喜歡蘇小姐死魚肚那樣的白。

    你自已就是掃煙囪的小黑炭,不照照鏡子!"說着勝利地笑。

     方鴻漸給鮑小姐噴了一身黑,不好再講。

    待者上了雞,碟子裡一塊像禮拜堂定風針上鐵公雞施舍下來的肉,鮑小姐用力割不動,放下刀叉道:"我沒牙齒咬這東西!這館子糟透了。

    " 方鴻漸再接再厲的鬥雞,咬着牙說:"你不聽我話,要吃西菜。

    " "我要吃西菜,沒叫上這個倒黴館子呀!做錯了事,事後怪人,你們男人的脾氣全這樣!"鮑小姐說時,好像全世界每個男人的性格都經她試驗過的。

     過一會,不知怎樣鮑小姐又講起她未婚夫李醫生,說他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

    方鴻漸正滿肚子委屈,聽到這話,心裡作惡,想信教在鮑小姐的行為上全沒影響,隻好借李醫生來諷刺,便說:"信基督教的人,怎樣做醫生?" 鮑小姐不明白這話,睜眼看着他。

     鴻漸替鮑小姐面前攙焦豆皮的咖啡裡,加上沖米泔水的牛奶,說:"基督教十誡裡一條是'别殺人',可是醫生除掉職業化的殺人以外,還幹什麼?" 鮑小姐毫無幽默地生氣道:"胡說!醫生是救人生命的。

    " 鴻漸看她怒得可愛,有意撩撥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

    醫生要人活,救人的肉體;宗教救人的靈魂,要人不怕死。

    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請大夫,吃藥;醫藥無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師和神父來送終。

    學醫兼信教,那等于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還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請我不會錯。

    這仿佛藥房掌櫃帶開棺材鋪子,太便宜了!" 鮑小姐動了真氣:"瞧你一輩子不生病,不要請教醫生。

    你隻靠一張油嘴,胡說八道。

    我也是學醫的,你憑空為什麼損人?" 方鴻漸慌得歉,鮑小姐嚷頭痛,要回船休息。

    鴻漸一路上賠小心,鮑小姐隻無精打采。

    送她回艙後,鴻漸也睡了兩個鐘點。

    一起身就去鮑小姐艙外彈壁喚她名字,問她好了沒有。

    想不到門簾開處,蘇小姐出來,說鮑小姐病了,吐過兩次,剛睡着呢。

    鴻漸又羞又窘,敷衍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