蠲戲齋詩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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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弱歲治經,獲少窺六義之指;壯更世變,頗涉玄言,其于篇什未數數然也。

    老而播越,親見亂離,無遺身之智,有同民之患,于是觸緣遇境,稍稍有作,哀民之困以寫我憂,匪欲喻諸行路。

    感之在己者,猶慮其未至,焉能以感人哉!既傷友朋日寡,餘年向盡,後生将不複知有此事,聊因病廢,削而存之,寫定數卷,以俟重删。

    如使文字猶存,不随劫火俱盡,■■之内,千載之下,容有氣類相感,遙契吾言而能通其志者,求之斯編而已足。

    庶無間于遐迩,可接于神明,雖複毀棄湮滅,靡有孑遺,夫何憾焉。

     後世有欲知某之為人者,求之吾詩足矣。

     吾平生未敢輕言詩,偶一為之,人多嫌其晦澀不能喻,隻是未知來處耳。

    欲求一能為箋注者,亦非于此用力深而讀書多者不能得其旨,故不言也。

     浮于詩初未用力,五十以前所作,皆不足存。

    近年以避寇轉徙,感時傷亂,時亦托諸篇詠,獨謠寡和,自言其勞,未有以合于古人之旨也。

     近偶為詩,亦是恻怛動于中而自然形于言者,亦自覺其衰飒,怨而未至于怒,哀而未至于傷。

    雜以放曠則有之,然尚能節,似未足以損胸中之和也。

     《避寇集》亦是衰世之音,何足稱道?看拙作無益,不如多讀古人詩也。

     《避寇集》付之剞劂,記此流離,匪以自揚其陋,聊慰朋舊隔闊之懷。

    雖感有淺深,言有粗妙,亦自胸襟流出,差同谷響泉聲耳。

     拙稿零亂,多随手散佚,偶寄一時之思,實無足存。

     比因多暇,時有讴吟。

    匪雲好事,唯以寫憂。

    何敢上拟《風》、《騷》,但可下侪謠俗。

     每憾所懷不獲宣究,冀以微言相感,聊複寄之詠歌。

    詞雖陋拙,略盡鄙蘊,聊聞舉似,亦可解頤。

    比及豁然,直須哕棄,将安用此碗鳴聲邪。

     詩以道志,大抵所感真者,其言亦真。

    然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吾體物之工不及古人,但直抒所感,不假雕繪,尚不為苟作而已。

     往日不欲流布詩篇,迩來頗思多作幾首,以潤枯淡。

    際此兵戈流離,瘡痍滿目,佛家言“觀受是苦”,人生之苦蓋未有甚于今日者,有此亦可稍資調濟。

    吾詩當傳,恨中國此時太寂寞耳。

     詩須老而後工。

    吾自視四十以前之作,近多不惬,四十以後可存者多,五十以後則幾乎篇篇可存。

     在泰和所作諸詩,皆有義,不是苟作,若于詩能有悟入,真是活潑潑地也。

     吾非欲以《蠲戲齋詩編年集》博詩名、作詩人,欲稍存變風變雅之意,為天地間留幾分正氣耳。

    往者亦是全身遠害之意多,恻怛為人之意少,故不願流布。

    今則戰禍日烈,是非日淆,此亦不得已之言也。

     老拙本非有意為詩,有時率爾成篇,亦不欲盡存。

    抄之徒費日力,亦無益于學詩。

    若能于一二句下觸發,會心處正不在遠,如此方不虛費耳。

     從來詩人未有不窮,吾亦窮而未工。

    然今年詩特多,頗欲及身删定,雖不能刻,亦不願其竟湮。

     吾八歲初學為詩,九歲能誦《楚辭》、《文選》。

    十歲,先妣指庭前菊花命作五律,限“麻”字韻。

    應聲而就曰:“我愛陶元亮,東籬采菊花。

    枝枝傲霜雪,瓣瓣生雲霞。

    本是仙人種,移來高士家。

    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

    ”先妣色喜曰:“兒長大當能詩。

    此詩雖有稚氣,頗似不食煙火語。

    菊之為物,如高人逸士,雖有文采而生于秋晚,不遇春夏之氣。

    汝将來或不患無文,但少福澤耳。

    ”今年逾六十,幸不違先妣懸記之言。

    追念兒時光景已如隔世,才慧日減,神明日衰,将同秋後之菊矣。

    幼時所作,都不省憶,僅憶此篇,以母訓,故不敢忘也。

     《二姐涅槃後三周年紀念》、《七月紀念之憶》:“沉沉一夢遂經年,昙影空華亦偶然。

    豈有驚魂能化石,欲追舊恨已如煙。

    胡天秋雨口口口,慈冢斜陽集暮鵑。

    他日中原口口處,料無消息到黃泉。

    ”浪拍海外,不勝異國之感。

    舊憾前悲,一時并聚,遂返往事,發為哀吟。

     二姊涅槃後三周年紀念二首1903年 一從别後幾滄桑,亡客天涯百感傷。

    帝國莊嚴成夢影,英雄事業付蜩螗。

    故山萬裡生青草,碧海千年尚夕陽。

     何日勞生重解脫,隻今猶自咽風霜。

     零丁後死今三載,孤憤哀時述《九歌》(注)。

    空有靈心參妙密,未憑纖手造共和。

    兒時苦樂從頭憶,世态煙雲逆眼過。

    彈指餘生能幾日,不知輪轉更如何。

     (注)姊好印度哲學,又抱政治改革之思想。

     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