蠲戲齋詩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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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舍偶成》大似老杜,末二句饒有精采,足見懷抱。

    無此,則為閑适詩,不切時局矣。

     村舍偶成1937年 繞舍唯深竹,安門僅短籬。

    居人先鳥起,寒日到林遲。

    客至常攜酒,書來每附詩。

    老夫容坦卧,四海惜流離。

     《舊曆丁醜臘月避兵開化,除夕書懷,呈葉君左文》用經說理,義兼賦比,沉痛不減老杜,而理境過之。

    “嗟予德未修”兩語,自六朝以來詩人未嘗說及此也。

     舊曆丁醜臘月避兵開化,除夕書懷,呈葉君左文1938年 百年猶一瘧,此語信非謾。

    寒暑相推移,天地自貞觀。

    齋心思太平,垂老值世亂。

    凜秋寇始迫,嚴冬苦奔竄。

    脫身虎兕間,寄命芝蘭畔。

    瞻烏得久要,幸遂依仁願。

    雪霁及春歸,雞鳴當夜半。

    微顯在一心,時論猶冰炭。

    昧此治忽本,坐令安危判。

    疲氓忍兵役,練卒誇勁悍。

    緻戎夫誰尤,樹栗無往谏。

    苞桑或可系,朋來仍衎衎。

    嗟予德未修,何以濟終難。

    于野驗同人,見睍識冰泮。

    密行大化中,巧曆焉能算。

    緬想采薇節,仰止川上歎。

    私智真替涔,鼠憂迷浩汗。

    貔貅靜不嘩,詩書澤猶煥。

    臂交失新故,目擊泯常斷。

    言從君子遊,将俟天下旦。

     《贈賀昌群》詩有“靈山咫尺能相見,玉海千尋不可量”句,上言道不遠人,“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下言性德無量。

    《南齊書.張融傳》:融善玄言,自名其書為《玉海》。

    或問何義,融答曰:“玉以比德,海崇上善。

    ”比喻體用兼備。

    其後王應麟亦以《玉海》名其書,然王書乃為制舉而作,未稱斯名也。

    又為賀改詩一聯雲:“伊洛淵源歸太極,唐虞事業訊鴻蒙。

    ”因言此聯甚工。

    太極是理;鴻蒙則元氣也,見《莊子》。

    下句即“一點浮雲過太虛”之意。

    (1938年) 賀君精于考據,以《藏雲雜著》見示,作此贈之。

     《藏雲》書如《演繁露》,勝讀《中華古今注》。

    探穴已窺《丘》《索》奧,倚杵更窮章亥步。

    番書梵夾供冥搜,況有流沙存漢古。

    鲰生蟆跳不出鬥,閱肆焉能收武庫。

    餅師搖舌題端門,撞鐘方觸波旬怒。

    陰慘陽舒理本然,堯癯舜瘠将誰悟?不憂龍戰玄黃變,且喜談經有賀玚。

    《三禮》注成煨燼後,《兩京》賦好十年強。

    靈山咫尺能相見,玉海千尋不可量。

    世智無涯生有盡,逢君一為起膏盲。

     《贈豐子恺》乃為子恺說法,于此悟去,便得畫三昧,亦是詩中上乘。

    歌行非理事雙融、境智具足,未易下筆。

    此詩氣格聲韻均恰到好處。

    (1938年) 昔有顧恺之,人稱三絕才。

    畫癡今有豐子恺,漫畫高文驚四海。

    但逢井汲歌耆卿,所至兒童識姓名。

    人生真相貌不得(君自題其畫曰“人間相”),眼前萬法空峥嵘。

    《護生》畫了畫《無常》(《護生》《無常》皆君畫集名),緣緣堂築禦兒鄉(君家崇德,榜其居曰“緣緣堂”,今已毀于寇)。

    吳楚名城一朝燼,展轉流離來象郡。

    誰言殺盡始安居(龐居士偈雲:“護生須是殺,殺盡始安居。

    ”此言殺者,謂斷無明也),此是無常非歲運。

    亂峰為筆雲為紙,點染虛空如妙指。

    晴陰昏旦異風光,萬物何心著憂喜。

    每憶栖霞洞裡遊,仙靈魑魅話無休(在桂林時與君同遊是洞,導遊者曆指洞中物象述成故事,言皆謬悠。

    予因謂君世間曆史或亦類此)。

    石頭何預三生業,國史猶争九世仇。

    吾欲因之鏟疊嶂,不見神堯天下喪。

    書契結繩等膠漆,雞狗比鄰相谯讓。

    琴台漢上已成灰,破壘焦原百事哀。

    巴蛇吞象知無厭,黃鶴西飛遂不回。

    豪情壯思歸何處,夢中勳業風前絮(君在漢上曾诒書見語朝野抗戰情緒之烈)。

    豈知華子解操戈,不信留候能借箸。

    伏波山下酒初醒,一别漓江入杳冥。

    丹穴空桐堪送老,白龍青鳥惜零丁(白龍洞、青鳥峰并在宜山)。

    若知緣起都無性,始悟名言離四病。

    如江印月鳥飛空,幻報何妨論依正。

    畫師示現無邊身(《華嚴》偈雲:“心如工畫師,能出一切相。

    ”予每謂君三界唯心亦即三界唯畫。

    若問:畫是色,法無色界,作麼生畫?答曰:空處著筆),癡與無疵共一真。

    騎得虎頭作龍猛,會看地獄變天人(顧恺之小字虎頭。

    龍樹菩薩,玄奘譯名龍猛。

    騎虎頭把虎尾,禅師家恒言,亦即龍猛真智也。

    君嘗題其畫曰“人間相”,其實今之人間殆與地獄不别。

    予嘗謂:畫師之任,在以理想之美,改正現實之惡。

    故欲其畫諸天妙莊嚴相,以彼易此,使大地衆生轉煩惱為菩提,則君之畫境必一變至道矣)! 《贈豐子恺》是變風,《革言》卻是變雅,可當詩史,不為苟作。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格局謹嚴,辭旨溫厚,雖不能感時人,後世必有興起者。

     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