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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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常謂:後之言詩者,或宗唐,或尚宋,而不讀清詩,或于清詩不甚了了者,縱能作詩,亦作不好詩,或作不出好詩也。

    詩至清,詩之多樣化始齊全,詩之藝術性始高妙,詩詞曲之界限始清晰,而詩之立論亦齊頭并進,各有專門之特色可觀。

    分而言之:一、唐宋而後,詩之基調已經完成而作盡,明人欲變而各自走入歧途,清人始各糾其偏而有以勝之。

    二、以是清詩縱有不如前人處,而卻仍有超越上代或突破前修者。

    三、清詩實為舊詩現代化之完成,把古堡、舊式樓層加固而增添新裝者。

    四、故欲作舊體詩,須知清詩之構思、布局、措詞、用語,尤當密察試帖之各種嚴謹、苛細等法則,否則,瑕疵立見,但可欺人,不值識者一哂耳。

     明清交替之際,詩人亦多矣,吾特舉顧炎武(亭林)、陳子龍(卧子)、李漁(笠翁)三人言之。

     顧亭林,越園師于明後僅取重為唯一之詩人者。

    按路岯于光緒間序亭林詩,記代州馮魯川先生之言曰:“牧齋、梅村之沈厚,漁洋、竹垞之博雅,宋元以來亦所謂卓然大家者也,然皆詩人之詩也。

    若繼體《風》、《騷》,扶持名教,言當時不容己之言,作後世不可少之作,當以顧亭林先生為第一。

    ”是亦重其道、重其學、重其人而以是遂亦重其詩矣。

    亭林詩固有不可磨滅處,然畢竟隻是學人之詩,且斯時其于詩之細處尚未及檢點,學而不知避忌,終不得竅也。

    如選本所選《酬王處士九日見懷之作》雲:“是日驚秋老,相望各一涯。

    離杯銷濁酒,愁眼見黃花。

    天地存肝膽,江山閱歲華。

    多蒙千裡訊,逐客已天涯。

    ”颔、頸兩聯,即犯蜂腰之病。

    或其時試律之矩未備,詩人亦未嘗注意及之。

    如費密(此度)《朝天峽》詩雲:“一過朝天峽,巴山斷入秦。

    大江流漢水,孤艇接殘春。

    暮色愁過客,風光惑榜人。

    明年在何處,杯酒慰艱辛。

    ”颔聯為王漁洋所激賞,然此詩後六句,全犯蜂腰之病,漁洋亦未見及也。

     陳卧子,志士之詩也。

    詩學詩識,亦非人所能及。

    而偏激之處,可議亦自不少。

    吳喬《圍爐詩話》卷六,譏其與友人合編之《皇明詩選》雲:“甚好四平戲,喉聲徹太空。

    人人關壯缪,出出《大江東》。

    鑼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紅。

    座中腦盡裂,笑樂煞兒童。

    ”非公論也。

    卧子于明之前後七子,絕非頂禮膜拜而不知其失者,《陳忠裕全集》卷二十五《仿佛樓詩稿序》有雲:“特數君子者,摹拟之功多,而天然之資少。

    意主博大,差減風逸;氣極沉雄,未能深永,空同壯矣,而每多累句;滄溟精矣,而好襲陳華;弇州大矣,而時見卑詞;惟大複奕奕,頗能潔秀,而弱篇靡響,概乎不免。

    後人自矜其能,欲矯斯弊者,惟宜盛其才情,不必廢此簡格;發其幼渺,豈得蕩其律呂!”公允持平,勝于盲目奉為圭臬或随聲信口雌黃者異矣。

    又同卷《六子詩序》言詩有五難。

    茲節其要雲:(一)樂謠誦……太文則弱,太率則俗,太達則膚,太堅則訛,太合則襲,太離則野。

    (二)五言……宗六季者多組已謝之華,法盛唐者每溢格外之語。

    (三)七言……所可法者:少陵之雄健低昂,供奉之輕揚飄舉,李颀之隽逸婉戀,然學甫者近拙,學白者近俗,學颀者近弱。

    要之,體兼風雅,意主深勁,是為工耳。

    (四)五七言律:用意貴隐約而每至露直,使事欲變奧而每至平顯,輕與重必均而殊少合作,雄與逸并美而未見兼能。

    (五)五七言絕句:盛唐之妙,在于無意可尋,而風緻深永;中、晚主于警快,亦自斐然。

    今之法開元者,取諧聲貌,而無動人之情;學西昆者,頗涉議論,而有好盡之累,去宋人一間耳。

    ”其後又在《安雅堂雜稿》卷一熊《伯初盛唐律詩選序》中充分發揮律詩之準則及其難為之理雲:“世之言律,以為和必應宮商之音,嚴若守科條之令。

    誠然哉!要之,造詣其實難言:放逸則格必疏,拘泥則氣必索。

    思極冥搜,則寡興會之趣;意取适象,則鮮玮麗之觀。

    必使才足以振逞而不傷其體,學足以敷繪而不累其情,詞足以發意而境若渾成,色足以揚聲而氣無浮露。

    字必妥貼,無迹可尋;句必沈著,無巧可按;對必精切,有若自然;韻必平穩,絕無湊響。

    一篇之成,則八言如貫;數首競奏,則一法不重。

    此如大匠之運斤,惟其繩墨之至熟,故變化之自生也。

    諷詠古作,似若可求;退而含毫,每乖象意。

    雖嘗殚思,而所立卓爾,以是知非易易矣。

    ”倘非博覽深思,躬行力作,絕難有此甘苦之談也。

    至其偏激之處,如《安雅堂雜稿》卷二《王介人詩餘序》中雲:“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

    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緻,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于詩餘,故其所造獨工,非後世所及。

    ”夫言宋詞之言情獨至可也,言兒女之情尤婉曲纏綿是也;而以是遂獨斷宋詩無情、而宋遂無詩,可乎!綜觀其詩,及自翊與漁洋所稱引各聯,整篇皆不甚相稱,不若其文之雄厚壯觀也。

     李漁(笠翁),菲薄者衆,實全才亦奇才也。

    不唯以傳奇小說名世,即詩詞與文,亦各獨具匠心,無一語拾人牙慧者。

    以餘管見,論曲最長,論詞雖偶有小失,而以卓識為多。

    詞最醒人耳目。

    文中小品,能合公安、竟陵為一而變化出之,甚且有超越張宗子上者。

    詩則古體不甚可觀,近體亦非常人所能企及。

     嘗見《唐伯虎全集》卷三《題半身美人二首》雲:“天姿袅娜十分嬌,可惜風流半節腰。

    (曾見《題豐截美人圖》手卷,作“千般體态百般嬌,不畫全身畫半腰”。

    )卻恨(手卷作“笑”)畫工無見識,動人情處不曾描。

    ”“誰将妙筆寫風流,寫到風流處便休。

    記得昔年曾識面,桃花深處短牆頭。

    ”第二首手卷無有。

    集中所收,當系改定之作。

    顧不論若何,皆惡俗極矣。

    而笠翁之《一家言笠湖詩集》卷七亦有《題西子半身像》一絕雲:“半紙天香滿幅溫,捧心餘态尚堪扪。

    丹青不是無完筆,寫到纖腰已斷魂!”則雅而趣矣。

    且字字不落空,俱刻意而又出之自然。

    笠翁似亦頗沾沾自喜此作,故于《十種曲奈何天》第十九折中亦借用之。

    唐六如之畫,自不待言,書亦恐非上乘,詩則可議處最多。

    同卷《題仕女圖》(手迹作《所見》)雲:“梅(手迹作‘杏’)花蕭寺日斜時,蓦見驚鴻(手迹作‘瞥見娉婷’)軟玉枝;撮取(手迹作‘得’)繡鞋尖下土,搓成丸藥療相思。

    ”可為變态心理學或談性心理者取作佐證,然次句“軟玉枝”三字,實太不成話矣。

    卷一《妒花歌》為演繹唐末無名氏暨宋張子野《菩薩蠻》而作,尤為畫蛇添足,趨而愈下,狀美女而成悍婦,直可令人笑煞矣。

    惟見《戒庵老人漫筆》記伯虎《壽王少傅守溪詩》:“綠蓑煙雨江南客,白發文章閣下臣;同在太平天子世,一雙空手掌絲綸。

    ”謂其“肆慢不恭如此”。

    又顧元慶《夷白齋詩話》載其晚年詩:“不煉金丹不坐禅,不為商賈不耕田,起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業錢。

    ”謂“專用俚語,而意愈新”。

    皆清浚┥誦,而集中不載,何耶?集中《補遺》有《風雨浃旬,廚煙不繼,滌硯吮筆,蕭條若僧,因題絕句八首奉奇孫思和》,餘最賞其第五首。

    詩雲:“領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卧舊茅衡。

    立錐莫笑無餘地,萬裡江山筆下生。

    ”蓋以上三詩,感觸最深,其憤激狂放處,正是詩情飽滿而進發開綻之機也。

     笠翁之詩,當時諸大家名家,莫不拍案叫絕,不若其身後之大遭物議也。

    如七律首題《贈俠少年》雲:“生來骨格稱頭顱,未出須眉已丈夫。

    九死時拼三尺劍,幹金來自一聲盧。

    歌聲不屑彈長铗,世事惟堪擊唾壺。

    結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問有仇無?”錢謙益(牧齋)評:“過唐人《少年行》多矣。

    ”吳偉業(梅村)評:“千古傑作,非止壓倒三唐。

    ”其妙隻在聰慧而緊密,前人無此設想與巧思也。

     李義山集卷二有《深宮》詩雲:“金殿香銷閉绮栊,玉壺傳點咽銅龍。

    狂飙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

    斑竹嶺邊無限淚,景陽宮裡及時鐘。

    豈知為雨為雲處,隻有高唐十二峰!”解者夥矣,而穿鑿為多。

    馮箋引徐武源語,近似矣,而又未為得也。

    徐以“次聯一喻廢棄,一喻承恩。

    五根三句意,六根四句意”。

    但如何可與結語之“豈知”與“隻有”呼應接榫哉?鄙意倘能以笠翁之《楚宮詞》對讀而诠釋之,則全詩精神貫注處,即顯豁昭著矣。

    詩見《笠翁詩集》卷七。

    詩曰:“自寫娥眉自愛颦,自嗟薄命不逢辰。

    六宮較盡誰堪妒?除是君王夢裹人!”“恨不真形與幻同,為雲為雨逐飄風。

    眼前未必無神女,習見何如在夢中!”以是而知,皆以宮怨為題,以寓志士之難遇也。

    雖類美人香草之思,已非娥眉鸩媒之妒。

    義山詩首聯,寫宮人深夜寂寥不寐之思,亦是才士落寞徘徊之痛。

    三句喻失寵者之狠遭摧殘,四句喻受恩者之微沾霜露。

    五句自是對三句而言,六句亦确為四句而發。

    一言在外之悲淚漣漣,一言在内之惕息惴惴。

    當知棄擲即落泥塗,而得禦亦未必寵幸。

    緣君王一心一意所向往者,竟在虛無缥缈之夢境中人也。

    竊意《論衡齊世篇》有雲:“使當今說道深于孔墨,名不得與之同;立行崇于曾顔,聲不得與之鈞。

    何則?世俗之性,賤所見貴所聞也。

    有人于此,立義建節,實核其操,古無以過。

    為文書者,肯載以篇籍,表以為行事乎?作奇論,造新文,不損于前人,好事者肯舍久遠之書,而垂意觀讀之乎?揚子雲作《太玄》、造《法言》,張伯松不肯一觀,與之并肩,故賤其言。

    使子雲在伯松前,伯松以為金匮矣。

    ”此語實可轉為此兩詩作參證。

    雖然,貴遠賤近,向聲背實,豈獨君王、執政、名家為然哉!尋常百姓,中外皆然,是以天鵝視為醜小鴨,孔子呼為東家丘。

    讀其詩,論其事者,又當如何觀人處事者哉! 笠翁之《窺詞管見》計二十二則,餘頗思為之詳注,惜未有餘力也。

    其詞之慧語靈心,亦常出人意外,而仍入人意中,然仍是詞情,而非詩語也。

    如《醜奴兒令落花》雲:“封姨一夜施殘毒,香滿庭階,玉滿庭階,惜玉憐香手讬腮。

     殷勤傳語芳魂道:風不憐才,天卻憐才,許到明春照舊開。

    ”上片末句,語簡而情深。

    “惜玉憐香”是一句尋常成語,而與“手讬腮”三字搭配調和,多愁善感之大家閨秀神情盡出矣。

    下片誠如何省齋所評:“從憐香逗出憐才,洵奇而法。

    ”與一般悽苦哀怨情調别矣,而轉捩亦極自然得體。

    又如《減字木蘭花閨情》雲:“人言我瘦,對鏡龐兒還似舊;不信離他,便使容顔漸漸差。

     裙拖八幅,着來果掩湘紋殺。

    天意憐侬,但瘦腰肢不瘦容。

    ”上片首二句與下片結語對應,轉折映襯,虧他想得到,寫得出,性靈獨至,怎不令人叫絕。

    又如《憶秦娥離家第一夜》雲:“秋聲攪,夜長容易催人老;催人老,終年獨宿,自無煩惱。

     不堪身似初分鳥,凄涼倍覺歡娛好。

    歡娛好,昨愁不夜,今愁不曉。

    ”許竹隐評曰:“昨愁不夜,今愁不曉,才是第一夜語,非至情者不能道。

    ”顧若無靈性,亦寫不出也。

    又如《歸朝歡喜醋》雲:“果是佳人不嫌妒,美味何嘗離卻醋。

    不曾薄幸任他嗔,嗔來才覺情堅固。

    秋波常照顧,司空見慣同朝暮。

    最堪憐,疑心暗起,微帶些兒怒。

     他怒隻宜佯恐怖,卻似招疑原有故:由他自一常┱,冤情默雪無人訴。

    芳心才悔誤:遠山邊,收雲撤霧,才有詩堪賦。

    ”丁筠雪評雲:“妒之一字,切齒于人久矣。

    讀此不覺可恨,翻覺可憐,不惟使佳人悅服,又能使妒婦心傾,誠怪事也。

    陳皇後千金買賦,未易得也。

    ”吳園次評雲:“極尋常事,極奇幻想,聚而成文,乃生異采,此真蓮生舌上,可使頑石點頭。

    ”鄙意以為此雖屬遊戲之作,而心理刻劃細微婉曲,深刻周詳,翻覺小說之敷陳描寫,猶有詞費之感。

    他作之妙語如珠者,皆舉不勝舉。

    通常論詩詞者,皆略笠翁而不道,故特申而詳之。

     王夫之(船山),論詩有特識,選詩評語尤具隻眼,而自為詩,則平庸之至,豈學人之詩,竟不值一觀乃如是乎?且言詩最重自創,而《夕堂戲墨》卷六《仿昭代諸家體》,竟将平素所抨擊幾無一是之各家亦一一仿而為之,“戲墨”豈當如是為“戲”乎?顧所作詞,卻又竟如另一人之筆墨,如《如夢令本意》雲:“花影紅搖簾縫,苔影綠浮波動。

    風雨霎時生,寒透碧紗煙重。

    如夢,如夢。

    忒煞春光調弄。

    ”又雲:“如夢花留春往,還夢春随花去。

    一片惜春心,付與遊絲飛絮。

    無據,無據。

    不覺夢歸何處。

    ”又如《清平樂嫩柳》雲:“霏霏屑屑,略上些兒色。

    斂盡翠眉剛半缬,應是春光不徹。

     未妨雨細寒輕,綠波淺映盈盈。

    更着一分螺黛,和煙绾住流莺。

    ”以上三題,竟是詞人之詞矣。

    又《鹧鸪天劉思肯畫史為餘寫小像雖肖,聊為題之》雲:“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雲此是姜齋。

    龜于朽後随人蔔,夢未圓時莫浪猜。

     誰筆仗,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

    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

    ”(觀生居舊題壁雲:“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

    ”)又《菩薩蠻述懷》雲:“萬心抛付孤心冷,鏡花開落原無影。

    隻有一絲牽,齊州萬點煙。

     蒼煙飛不起,花落随流水。

    石爛海還枯,孤心一點孤。

    ”孤臣志士之懷,躍然紙上,然亦是詞也。

    唯《愚鼓詞》中,包括《前愚鼓樂夢授鹧鸪天十首》、《後愚鼓詞譯夢十六阙寄調漁家傲》、《十二時歌和青原藥地大師》等,系專賦“丹訣”者,雖尚不緻落紀河間“章咒氣”之譏,而亦難免劉融齋“仙障”之責也。

    袁簡齋詩雲:“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

    ”船山頗沉溺于丹鉛之道,《愚鼓詞》之失,豈非此好之累為之哉? 通常之論賦者,皆以漢賦為上,律賦為下,亦貴遠賤近之思使然也。

    蒙之管見,獨不為然,容當為專題闡明之,今姑記其綱略如下: 一、賦體之起源 (一)鄭玄《周禮春官宗伯下大師》中釋“六詩”,于“賦”曰:“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

    ”則義兼美刺。

     (二)劉勰《文心雕龍铨賦》曰:“賦者,鋪也,采撷搞文,體物寫志也。

    ”搞文,作文,布文也。

    又曰:“六義附庸,蔚為大國。

    ”是言其辭兼及其體也。

     (三)《漢書藝文志》曰:“不歌而頌謂之賦。

    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

    ”是賦與詩之離而獨立為文也。

     故倘以今語言之,賦之演變,先為詩之一種創作方法,漸而成為一種表現手法,終而成為一種獨立之文學體裁,頗類今之散文詩也。

     二、古賦之形成 (一)為戰國時縱橫家風氣之影響;而浮誇之左氏已是其嚆矢之音矣。

     (二)《詩經》中方法之一用以擴而大之。

    上引《文心》文已明其旨,不須多贅。

     (三)取資于《楚辭》中之句法、辭藻與語調。

     (四)承受于“文”之句式與結構,于接榫處尤為明顯。

     以古賦而論,尚是賦之草創時期,故用語較深,布格較粗,而體之長短段落,有較多之随意性。

    可取在其活也。

     三、漢賦之得失 (一)漢賦乃漢代經濟、政治、文化繁榮之顯現,集中于宮廷浮華之敷陳,亦漢代國力之征象也。

     (二)揚子雲謂:“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

    ”前者是清醒者之賦,後者乃昏庸者之辭。

    惜乎兩者皆殊途而同歸,不免于諷一勸百也。

     漢賦之氣概則大而全,體制則重而闆,偶讀可以驚歎,多見則唯感機體如一,遂望而生厭矣。

    于是遂不得不因其蔽而有所變。

    而其變也,有因時之遞變,不變而變者,如左思之《三都賦》是也。

    又有有意為變者:一為小賦,頗清新可誦。

    然其體與詩相雜,謂之賦固可,謂之為詩,亦未嘗不可也。

    又一為俳賦,則其體為純。

    世有謂俳賦、小賦之風靡,正國力之弱微,兼文士之才短所緻,實皆片面以世之盛衰與才之高下并舉,而不明“不有新變,焉得代雄”之理也。

     四、俳賦之優劣 小賦為有詩情畫意之賦,為側重心理描摹與感受之賦,是賦之抒情化。

    與古賦較,則變古奧為清俊,且更輕倩自如。

    古體混雜而欠渾成,俳賦則使之格律化,而其體有别于文(骈文)與筆(散體)及詩。

    其與骈文之分,在于俳賦有韻而骈文不用韻;其與散文之分,在于兩兩相對;與詩之分,在于漸不用五字及七字句,偶有之,唯虛字以連綴耳。

    且其用語也,多用并列、對照、映襯、喻意等對仗以集中體物,故總體而論,多整齊劃一。

    顧其格雖純,時亦拘泥而拙,于是律賦代之而興焉。

     五、律賦之超妙 律賦之興,原于應試。

    命題閱卷,評審為難,遂嚴其格律,苛其用韻。

    初非僅欲故難舉子,實乃便于取用也。

    不意遂成定式,久而乃規範益嚴,繩墨愈細,士子欲因難見巧,日夕揣摹,藝遂精進,突過前修。

    唐之律賦,尚有ゼ華,宋則質樸無文,故世之論者,皆以宋不如唐。

    實則草創之初,下續未久,兩皆未能完善。

    迨至清季,始愈出愈奇,令人極為歎服。

    而路閏生《仁在堂全集》之論,亦精妙絕倫,無以複加。

    世之通人,則以為功令所在而鄙之,縱有佳作,集亦不收,莫非貴遠賤近之成見橫梗于胸,非公允也。

    竊謂律賦者,實乃格律最完整、最嚴密、最規範、最有變化,要求也最嚴格之賦也。

    可謂是高度詩化之賦,實為賦中之賦也。

    其與俳賦之别,則為限定段落、限定用韻,且于每段關鍵處,至少當有一扇對調節之,而俳賦無有也。

    其與骈文之别,一在律賦有韻,骈文無韻;又一在律賦須限定段落,骈文則不拘也。

    八比及長聯之為對仗,似與律賦之扇對極有關聯,或即從扇對化出而滲合以散體之句法渾而一之耳。

     六、文賦之疏放 律賦興起,人以為難,則求解脫之文賦并起而争勝焉。

    迨律賦登峰超絕,後更難繼,人又以欠古近俗責之,而複古之古賦亦掘起矣。

    顧複古之賦,乃古賦之餘氣,不足與古人争勝也。

    唯文賦則用散體句式,構思運用,皆較疏放,可謂是賦之自由解放。

    其與散體之别在用韻,而韻之轉換亦可随意行之,不若律賦之嚴格不苟,亦不同俳賦之拘闆,更無漢賦之滞重。

    倘與古賦較,則文字較淺近,用語較散體化,不若古賦或僞古賦之古奧艱深也。

    由其為雅俗同賞,故名篇隽句,傳而不衰,影響反在古賦、漢賦、俳賦、律賦為大也。

    倘以賦與散文詩類比,則文賦最為典則貼切者矣。

     詩之叙事,“六詩”之賦義也。

    賦既“附庸蔚為大國”,而專以賦體為詩者,亦未嘗以是而斬。

    于是民間有《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木蘭辭》出焉,雖或經文上修潤,然樂府民歌之氣息仍濃。

    詩人變而效之,于是有“齊梁體”出焉,再演進為初唐四傑體,顧仍是抒情勝于叙事,迨白香山《長恨歌》作,始叙事多于抒情;若《琵琶行》,則仍是以抒情為主也。

    世多崇杜陵詩史,以《三吏》、《三别》為宗尚,實不過乃簡陋之速寫,故王夫之不以為然,是也。

    唐末韋莊《秦婦吟》,為叙事中最早用倒裝手法者,(抒情之倒裝,杜陵七古,如《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戲為雙松圖歌》等已有絕妙表達。

    )而語句聲律頗多可議,然其志本不在叙事也。

    厥後若晁補之與顔複各有《芳儀曲》、高荷有《國香》等,是叙事也,而實平庸。

    迨吳偉業(梅村)出,始一空前古,不唯同時之錢謙益(牧齊)、龔鼎孳(芝麓)未可并駕,(錢有《徐娘歌》;又《有美一百韻》乃排律,與朱彜尊竹垞《風懷二百韻》同,與長度體異,不可并論。

    龔有《金阊行為辟疆賦》,見《定山堂集》卷三。

    當時頗傳誦,龔亦頗自喜其詩。

    )即後來樊增祥之《彩雲曲》、《後彩雲曲》,楊圻(雲史)之《天山曲》、《丹青引》,王闿運(壬秋)之《圓明園詞》,(按陳夔龍筱石《夢蕉亭雜記》卷二記壬秋“一日過我書齋,見案上《吳梅村詩集》,笑謂餘曰:‘此乃《天雨花》彈詞,君胡好之甚?’實則太史所作《圓明園宮詞》,大半摹拟梅村,不能脫彼窠臼也”雲雲,是其好,當是已有見及于此矣。

    又按師從梅村學詩之錢陸燦圓沙,已營指責其《蕭史青門曲》可付盲女彈詞,壬秋但從而效之耳。

    )王國維(靜安)之《圓明園詞》(王亦自言“庶幾追步梅村”)亦難與抗衡也。

    顧此種夾叙夾議之詩,不能不使事,後之所作,使事更有多于梅村者。

    且為體裁用語所限,不能使之如荷馬史詩、彌爾敦《失樂園》、歌德《浮士德》之發揮自如,是則元明劇曲之興,《天雨花》、《榴花夢》、《再生緣》彈詞之繼,亦必然之勢也。

    世人都以我國無史詩,為我國文學不如他國之明證。

    殊不知各國自有各國之傳承,不得一律求之也。

    倘欲言我國之史詩,元明劇曲,非詩劇而何?彈詞小說,非我國之特種史詩而何?若推之遠古,當知我國人文之學,“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分工之早,他國未有。

    《荀子儒效篇》即曰:“《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

    《禮》言是,其行也。

    《春秋》言是,其微也。

    ”《史記滑稽列傳》亦曰:“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

    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

    ”《莊子天下篇》有注(從馬叙倫說)亦雲:“《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是則事既有《書》為史言之矣,詩之責在志或意,則焉用史為?國家積弱受侮久矣,國人因而自卑,以一不如人,遂百不如人,甚且以“月亮也是外國的好”而傳為笑柄,實當引以自警。

    倘專以我為準的,以之繩人,言他國之學職責不明、混淆不清,實不文明之所緻也,可乎?夫道當并行而不悖,悖則非道,絕不可一例求之、一類取之。

    比較其特色可也,探究其因果可也,相互交融而各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