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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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一年壬午,日寇流竄,家毀學荒,唯多撰短文,刊于東南各報。

    父執葉壽康常見之,謂我曰;倘能随餘先生學,則前程有望矣。

    餘先生者,桑梓之人皆以此稱餘紹宋(越園)者,而以鄉音連讀變調出之,“餘”音“依”,倘連綴其名或字言之,不如此讀也。

    顧鄉人極尊畏餘公,視為泰山北鬥,凡說餘先生者,皆知此乃公之所獨,絕不緻誤指為另一餘姓之人也。

    葉丈與公相熟,雖有此私念,亦不敢冒冒然推薦。

    無何而父執童蒙吉(果行)丈枉顧,得讀拙文,贊賞久之,欲薦為國文教員,随後張基瑞、餘小岑亦相繼獲薦,皆以資淺而受拒。

    已而餘先生省親返裡,果行丈領之晉谒,先生略翻剪報三冊後曰:爾作我已經常見之,但不知為龍遊同鄉人如爾之年青人所為也。

    遂議定同意入浙江雲和大坪浙江省通志館任職。

    正欲成行,而日寇又來流竄,餘借籌之行李服飾,又遭搶劫一字。

    以是蹉跎稽延至三十三年甲申始得抵館。

    其時尚風聲鶴唳,館一部分遙青田南田,總館若幹人員,正從景甯遷回,另又有浙西辦事處在天目山,浙東辦事處在臨海。

    分散四處,商讨不易,從業維艱。

    于時人數無多,除白天辦公外,傍晚則同出散步,歸則至先生客廳品茗論文。

    食宿雖簡陋粗绾,心情則極為舒暢也。

    旋申請獲款辦《浙江省通志館館刊》,命我為編輯之一。

    重要稿件,公必親自顧問。

    每期後記,皆銜立所作,初公見之,為之塗抹甚多,繼乃僅點竄一二字或更定少數筆誤而已。

    衍文為人與為文,皆極粗心大意,文稿成後不願覆看,在家有嚴父督責,到館後則有金公審定,以是遂養成疏懶習慣。

    然以此改文之法教人,于同仁中即有以是而悟入得竅者,不可謂非先生之賜也。

    及受命為編《蔣宰棠先生紀念特輯》後,即為先生《寒柯堂詩》作校讀評點,書後自稱“弟子”,而實未嘗行過大禮。

    先生不拘禮法,默然許之,欣以為慰。

    蓋就實況言之,承受之益,固遠勝課堂之聽講授也。

     一日越園師見餘好稱道袁簡齋,不禁大詫曰:“汝何取乎此佞人乎?品格全無,學養父窳,惟用小慧以欺世盜名耳。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好而效之,危乎殆哉!”餘曰:世人多誤會袁簡齋,緣未能盡讀其書,不知其玄珠所在;又多耳食目論,以訛傳訛。

    公少與同光諸老遊,其詩風自與簡頭水火不相融;又特重車實齋,實齊固有勝人之識見,而未免好勝忌名,言未必當,公或又為所誤耳。

    簡齋生于乾隆盛世,于人重博覽考訂之際,而偏不崇尚于此;又于頭巾之氣猶尊之日,瞻敢率真直道其誠,不随波逐浪,敢于獨立獨行,設非豪傑之士而甯能之乎?雖然,簡齋乃才子而非學人也。

    其骈文自佳,有以僞體斥之者,實未明通變之微妙也。

    惜乎用典之錯亂太多,作注者皆未能悉行舉正。

    誠然,才士詩文,偶有差錯,自屬難免,唐時李杜,間亦有之,宋之蘇黃,系所謂以學問為詩者欤,而舛誤不少,蘇為尤甚,然皆下若簡齋之累累疊疊也。

    古文頗具才氣,但好為繪聲繪影之談,遂失實而流為小說家言,以是為人诟病,固不待言。

    詩患篇多,時見浮滑,然驚才絕豔,慧舌靈心,世罕有匹。

    第我之賞心所在,不在其詩之才,而獨重其詩之識。

    曆來談性靈者多矣,而惟簡齋最為圓通完整。

    世俗或以其詩而證其說,則謬矣。

    又簡齋于各家詩篇之賞析,皆窳陋而令人失笑,亦不足以闡其微,是究其實者所當知。

    又其為古文雖時有勝處,而論古文則極平庸。

    簡齋少年時嘗受知于李绂(穆堂),又與桐城姚範(南菁)、姚鼐(姬傳)叔侄遊,談論古文諸作,皆未能越出兩家矩,雖不語可也。

    且其為人也,受恩則倦倦終身,愛才則津津樂道,亦是一有血性之深情人也。

    荦荦大端,豈可厚誣?行有餘力,頗思為其《小倉山房詩文集》、《随園詩話》作注,已在多方搜集材料,不審能如願否耳,師因餘所言,特用近一周時間,取《随園全集》浏覽,似深有味乎餘之言者。

     又一日,師又問曰:汝何時始賞識袁簡齋之立說也?餘對曰:少随家父讀詩,多所深思,於清之神韻、格調、性靈、肌理諸說,皆欲辨微得髓,似初有所悟。

    後入中學,校方因方光焘先生回鄉省親之便,敦聘其來校暫授課一學期。

    方先生為著名語言學家,系校内不少教師之師,彼能暫來屈就,全校驚喜若狂,衆多師生,全來聽講,其所執教之高三年級,原定為學術源流,所選範文,乃《易乾文言》、《道德經》(節選)、《莊子天下篇》之類。

    方先生於此似非所好,略翻一過曰:“這些文字無甚好教,另講文學理論吧。

    ”衍文時尚讀高一,按理尚無資格聽課。

    受學長之邀,特去旁聽。

    所講諸說,令人耳目一新。

    後衍文之偏嗜理論,實方先生有以啟迪之。

    然微感不足者,似於我國傳統,涉及無多,偶爾提及,無非免園冊子中物。

    諸學長課後問及聽後觀感,即以此意答之,不意引起若幹同學反感,曰:“何目中無人如此!我等皆服方先生,不爾取也!”因反诘曰:“諸君既以受益良多。

    可知方先生日論性靈?性靈之真谛何在,能知之乎?方先生能闡述透辟乎?”衆不能答也。

    次日上課,方先生又大談性靈,于是有同學問曰:“何謂性靈?”方先生一怔,思索片刻,曰:“如你們失戀,心情痛苦,乃作詩以抒發之,此即性靈之表現;倘黃狗之母狗為他狗所奪,自亦難過,然不能表達,惟‘汪汪汪’一陣狂吠而已,此即是無性靈之徵也。

    ”又有同學問曰:“人非盡能為詩者,如多數農民即不能作詩也。

    ”方先生答曰:“此話又錯矣。

    吾友郭沫若,嘗帶兒子遊青島,兒子初見海,張開兩臂呼曰:‘海啊,海啊!’沫若言:‘我從來沒有做過如此激情的好詩!’你們如何竟說‘農民不能作詩’?同學又反問曰:“這‘海啊海啊’的,與黃狗之‘汪汪汪’,究有何本質之區别?”方先生答曰:“爾等乃為辯論而辯論,抑為學術而辯論。

    若為學術而辯論,我歡迎;今爾等為辯論而辯論,恕我不再答覆。

    ”下課後,我再诘問同學:“方先生于此問題,已是語窮而遁,諸君尚能滿足其解釋乎?其所舉例,皆是圍繞中心之外在兜圈子,而未嘗中的也。

    何為性靈,惟我能探赜引觸,神而明之。

    ”于是遂約略闡述性靈之源流,袁簡齋之勝義,及今林語堂之所倡,如何反不若袁之深廣圓通等等,而人皆無間言,于是益自信可彰往察來,顯微闡幽,安心著成一書矣。

    師曰:方先生亦吾友,曾欲聘其來任編纂,亦不欲離開教席,與餘重耀(鐵珊)同,遂俱聘任為特約編纂。

     編館刊時,與越園師通函最密者,為陳子長(際清)、蔣伯潛口口、宋慈抱(墨庵)諸先生。

    陳先生多奇詩或談詩,蔣先生多道亂離遭際,唯宋先生多為館刊撰文。

    其文其函,皆深愛之。

    一夕越園師雲:“拟請宋先生來館任分纂。

    ”餘曰:“以宋先生之學養,任分纂未免屈才,非公待士之禮。

    要請即當請其任編纂為宜。

    ”次日師即函省政府發聘。

    其時館中組織條例,編纂與分纂擔任撰稿,初無區别。

    分纂屬館長聘請,底薪有二百六十元與二百八十元兩類,編纂由省政府主席聘任,底薪五百六十元,相差甚巨。

    蓋編纂頗重聲望,故較優容。

    宋先生因餘一小職員之一言而得厚祿,師不以餘之人微言輕而不屑聽,亦一趣事,然而宋先生終身不知也。

    宋先生來後,贈我其所著之《續史通》、《寥天廬文集》、《寥天廬詩集》等書。

    《續史通》有永嘉學派緒餘之迹,而所為骈文極佳,《文集》中骈文,嚴謹而見工力。

    詩則學人之詩,押韻而已。

    越園師嘗詢餘:“爾得盡讀蔣宰棠先生著作,今又得見宋墨庵先生多文,試較二人之短長如何?”餘曰:頗難言也。

    蔣先生乃才士,名士氣重,故詩文皆疏放縱橫,才情兩茂,而常見闊略粗陋處。

    宋先生乃學人,多拘謹,為文亦慎嚴雅潔,而才氣稍遜。

    大要論之,古文則蔣先生勝于宋先生,骈文則宋先生甚可觀,蔣先生為之實無甚可取。

    詩則為蔣先生所獨擅,宋先生無能與之較量。

    倘以史裁而論,宋先生若肯盡心,反較蔣先生為宜,蓋史之與文,雖有相通處,而實各有道。

    以文士操修史之弊,古人已屢言之,公亦最能體察,不須贅矣。

    師頗膛之。

    旋又問:“爾以我之詩,與蔣先生詩相較,以若為長?”餘曰:彼此遭際、性情、入手、格局俱異,是極不易等量齊觀者。

    然蔣先生自幼即學詩,公少年中年,皆嘗與晚清著名詩家遊。

    各家之詩,工夫到處,往往突過前修,後世皆不易及,惜公當時未曾緻力;公讀亡友黃晦聞萊《葭樓詩集》,不亦雲”迫懷我悔學吟遲”乎?以是諸家集中,無有與倡和者。

    即如以陳石遺《詩話》收詩之濫,亦末言及。

    馬叙倫(夷初),書小但言公好人,而贊譽蔣先生處則不少也。

    袁筒齋嘗雲:與詩遠者,終身為詩,必無所得;與詩近者,雖晚而始學,必有可觀。

    可為公誦之。

    公友人江庸(诩雲)來劄不亦雲乎,其言與簡齋如台符契,而雲“兄從前不其為詩,近來始多作,不意精到如此”,亦殊下易也。

    可見公原有詩人之氣質,其詩他日之能與史相參補,亦無待筮龜矣。

     宋先生來館後,餘亦以師禮侍之,為詩文多請政于先生。

    久之遂無所拘忌。

    餘嘗與同事林君言宋先生骈文之善。

    林君曰:“我自幼亦即好骈文,稱譽于鄰裡。

    餘曰:曷不請益于宋先生?林遂以其鉛字印成之骈文十餘篇向宋先生求教,意原在自炫,非虛心之懷也。

    不意宋先生不通世故,筆下毫不留情,幾将其全文悉行重寫,批語密密麻麻,皆言其未是處。

    林君持回細讀,畫發赤而默然久之。

    經此開導,總以為當可脫胎換骨,至少亦能落盡皮毛,而不意後日送來新著,猶是依然故态,仍在門外徘徊也。

    由此可見,縱有金針度人,不善繡者,得之亦不能用也。

     宋先生一生,于進浙江省通志館前,未嘗有過合宜工作,來後又得高薪,故精神極為振奮,嘗賦詩雲:“我非作賦摩空手。

    潦倒邱園鬓漸霜。

    鄙事多能少也賤,新詩漫與老仍狂。

    (以下兩句因紙張破損,追記不及。

    不能補出)。

    多謝龍遊賢宿誼,散才樗礫許升堂。

    ”此當是先生一生中最佳之什,緣記事情,條理井然,概括得體,但雲“新詩漫與老仍枉”,則先生實未嘗狂過,迂或有之耳。

    先生自複員到杭後,作《蘇小小墓》詩雲:“無限興亡感,六朝墓尚新。

    美人同夢幻,名士認鄉親。

    此地湖山好,何時俎豆陳?西泠松柏在,憑吊一傷神。

    ”吟成适遇越園師,就呈政之。

    師曰:“詩頗佳,惟‘何時俎豆陳’一句甚有可議。

    緣蘇小小非巾帼英雄,豈配俎豆之享?”宋遂易後四句雲:“長對湖山好,渾疑花月神。

    西冷松柏在,憑吊一沾巾。

    ”頸聯改而可取,結語則成病矣。

    蘇小一生風流,死後冢猶豔麗。

    谒墓者除馮小青之類薄命才女外,感而傷神者固亦有之,憑吊而沾巾者亘古所無也。

    抒情之什,美自須求,真亦不能離譜太遠。

    推作者之意,絕非觸景而生情,不過在湊韻成篇耳。

    近體詩拘韻之失,亦可于此見之。

    餘按蘇小小詩雲:“妾乘油壁車,郎跨青聰馬。

    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

    到杭後悒郁不自得,一時根觸有懷,遂緣其詩而吟曰:“油壁香車杳,長吟古今;西泠松柏下,何處結同心!”宋先生頗善之。

    又吊馮小青雲:“怅對煙波香不溫,殘花幾辦夢猶存。

    (指其詩集《焚餘草》)夕陽無複桃紅影,何處來招倩女魂?”當時頗稍自喜,後乃悟亦已落套,步王漁洋之後塵矣。

    詠懷古迹類詩之難于擺脫既定之模式也,凡為詩者皆當深思熟慮之。

     越園師曰:凡為詩文或其他創作,年少而有才情者皆可嶄露頭角,而為學人,則非窮年累月,勤學苦研不為功。

    以是少年多才士,而無飽學。

    餘對曰:此非前人所謂“青春作賦、皓首窮經”之說乎?管窺所及,大體自是,然亦不可一概而論也。

    緣各人秉賦不同,機緣各異,造詣遂分。

    即以近人而論,短命之學人,無如劉師培,成就豈不偉顯?再以胡适之而論,今雖健在,而其作《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诽議自當别論,此亦在三十左右所成稿者,皆不可謂非早成也。

    師曰:餘與劉胡,皆略有交往。

    嘗與适之同席,我戲之曰:君提倡白話文,尚不徹底。

    适之愕然,問從何見之?餘曰:若論徹底,君當改姓名為“那裡去”,不當用胡适、胡适之也。

    一座為之莞爾。

    師又曰:嘗聞人言,師培、适之著述,皆是其家傳遣稿,彼二人真所謂是幹父之蠱者。

    餘對曰:果如是言,竊尚有疑焉。

    項城欲帝制自為,師培著《君政複古論》以鼓吹之。

    其筆勢與他文格局全然一緻,豈此時尚有存留之高文典冊可資襲用乎?适之著作,舛謬固多,然多變舊法,發凡起例,令人耳目一新,影響當時及後人之齲ǘ,甯能忽諸?恐非僅師承皖學者所能為也。

     其時餘恐猶不能證成鄙見,乃另推二學人以明之;一為俄之杜勃羅留波夫,卒年二十六。

    一為魏之王弼(輔嗣),卒年二十四。

    皆于學有大成者也。

    又言及數年前購得山東神童江希張之《白話四書譯解》,封面為韓複榘題簽,旋因寇亂失去。

    依稀記得其譯解《四書》時,年才九歲。

    而此譯解與坊間流行之所謂“言文對照《古文觀止》”大不相同,蓋能穿穴釋道二家,自成一家之說。

    此神童後來不知何往,心常念之。

    或者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誠如花之有早開早謝,遲開遲落,亦有如袁簡齋詩所謂“生憎栖風梧桐樹,最晚迎春最早凋”者,然而最多者,當是好花好種,因種種厄障,永無萌發之機緣也。

     拉雜亂談,遂又言“皓首窮經”者,充類而言,乃大器晚而有成,或老而始善之謂欤?第亦未必盡如是也。

    老而衰頹,精力不濟,未許所欲從心,比比皆是,若紀河間、俞曲園,皆以年老而無複著述之雄心,惟以追錄舊聞消遣歲月。

    紀之《閱微草堂筆記》,俞之《右台仙館筆記》,觀兩書自序可知。

    但如蔡上翔(元鳳)之《王文荊公年譜考略》,成書時年已八十有八,平生著作,此為僅見。

    倘無耄耋高齡,兼具非凡毅力,豈得有成哉,師因言:紀之“閱微草堂”匾額,為桂馥(未谷)所書,由吾在北平購得,原存寒柯堂,杭州陷落,未能搬出,不知将流轉于何所也!言下不勝欷噓之歎。

     一日,不知誰何,奇錢基博(子泉)先生二文來。

    越園師讀後,問衍文曰:此何人?何文章之高妙趨絕也。

    餘告以此乃當代名家,著作極富。

    不僅古文獨樹一幟,不為桐城、陽湖所拘,即評鹭古今,亦獨具隻眼。

    惟所著《經學通志》,但羅列人名書名,較為浮泛,此或非其所長。

    要之,彼乃是文章家而非經學家也。

    師曰:何我竟未嘗聞之耶?衍文對曰:公輩份較高,少小專攻書畫,複又從政。

    雖留心文史,而交流皆耆宿及達官為多。

    故藝壇人物,幾盡知之,于公為後進之學人文士,或未盡悉也。

    餘最愛錢先生《現代中國文學史》,雖書末言《新文學》章以周樹人、徐志摩為右傾受譏于新人,然大體而言,皆精純不磨。

    且以周樹人而論,激進如錢杏,于彼貶辭尤重,則又何必獨責于錢先生。

    師曰:新文學健者,志摩、達夫皆吾友,但學俱有根隻。

    達夫長兄郁華(曼陀),曾同留學日本,同在司法界任事,工詩善畫,詩實勝于乃弟,今人都不知之。

    周樹人即魯迅乎?吾所不取,為人當厚道誠殷,為文尤不宜尖酸刻薄。

    而觀其作,幾全是紹興師爺習氣。

    其時我等最崇敬且摯愛者,莫魯迅先生若,遂喋喋與辯,而師仍不以為然,謂此乃衰世之文也,焉得張皇鼓吹而尊之!衍文知此實亦章實齋之墜緒,綠公最重實齋,甫到館時,即以《章氏遺書》命讀,須一字不遺,不得随意翻檢,疏忽跳過也。

    因另換一題而言曰:太炎先生極重劉申叔經學,而于《國學演講錄》中,卻不以其文為工;林纡(畏廬)痛詈太炎,則緣于報複之意氣,真能持平而論者,其唯子泉先生乎。

    《現代中國文學史》謂“章氏淡雅有度而枵于響,師培雄麗可誦而浮于豔”,權衡褒貶,最為精确至當。

    師曰:文章總當推梁任公為第一。

    衍文對曰:任公文唯以才情放縱為能耳,多用排比,莽莽滔滔,直瀉而下,下筆幾難自休,而于含蓄收斂之餘韻微缺焉。

    學術之文,美矣盛矣,惜駁雜不純,舛訛常見。

    師曰:汝知任公何以下筆乎?吾嘗居其天津寓近。

    任公好雀戰,能連續數天不眠。

    外有約稿,即以題交其侄廷燦,廷燦即在書房為其搜集有關參考資料,簽發意見,置于案頭。

    任公雀戰畢,即到書房略事浏覽,一揮而就,然後安眠。

    此情況屢屢見之,真令人歎絕也。

    乃又對曰:任公之得失,不于此皆見之乎!師點首而默然。

     《寒柯堂詩》,餘最喜卷四于役雲和寄居北鄉河坑雜興二十四首五律,嘗将每首各作七絕一首論述之。

    又為《庚辰搖十三首》作七律一首論之。

    越園師于詩後批雲:“實獲吾心,賜可與言詩矣。

    ”是時即以弟子待我矣。

    家鄉父執輩見之,各為驚異。

    有為壽為像贊為墓銘者,皆輾轉相求,其實詩文皆非我之所長,應酬之作,尤非所願,但事雖違心,而盛情難卻,偶然興到,亦作骈辭,幸有宋墨庵先生為之點竄,不緻贻笑方家,然悉不存稿,随謄随棄。

    後為寒柯堂詩作校讀,十有七八,皆作評點,稍用其心,所作二十五首詩,亦贅附焉。

    旋以印刷為難,盡行刊落,心殊阙然。

    當師告知此故後,因曰:然則校讀之末所雲:“其他諸點,因篇而施,散見卷中,茲不具論”諸語,亦當随之删去也。

    師曰:任其存之,庶讀之者知其尚有多言在也。

    厥後果多有公之詩友來函請問。

    原批之稿,不審尚存留于世間否也。

     《河坑雜興》之三雲:“大亂居宜僻,危機任遠空。

    風雷皆帝試,禮樂不吾攻。

    岩峭疑天窄,雲深覺嶺崇,藐躬能獨治,吾道豈終窮。

    ”公嘗為我等誦之,曰:此言避空襲也。

    “風雷”句喻投彈,而歸之天帝,諷空防之不備;“禮樂”句歎道德之不修,而責之自身,刺當局之失教。

    可謂微而顯,婉而成章矣。

     又之五雲:“不負山林約,侵晨便策筇。

    曉風梳弱柳,殘月挂疏松。

    朝氣吾能畫,孤懷誰與從。

    最憐煙一抹,如練曳雲峰。

    ”餘獨奇撼聯上句“梳”字,以為有畫意而非畫所能傳。

    師曰:汝尚不知“挂”字之妙,尤倍于“疏”。

    餘謂此字殊屬尋常,如近日語體文中,常有“月亮已經挂在柳梢頭了”之句。

    師笑曰:此豈可視同一例耶?餘用之于曉,正襯托出月之無力,似非賴疏松之支持不可,用之于晚,則平庸矣。

    顧此意終難使我領略也。

    适陳友琴師時任《複興日報》副刊《綠洲》編輯,來函約稿,餘連作詩論數篇,于《詩的要素》中引其詩為例。

    旋接嚴谕,言鄭闆橋有“春風有意來梳柳”句,餘先生殆有取于斯乎?竊謂闆橋詩嵌入此字,牽累過多,詞疲氣弱,袁簡齋所謂“葉多花蔽”者也。

    師用此字,删盡主觀設想之虛言,遂能真象突現,境界一新。

    即前錄宰棠先生《無題》,亦有“長安陌上柳如梳”句,然此乃形容詞,師乃動詞,又不可視同一例也。

     又之七雲:“習靜亦非計,幽居卻适宜;無風松自韻,不雨竹還滋。

    萬象含生氣,孤雲寄遠思。

    悠然一榻上,妙意寸心知。

    ”似頗近悟道光景。

    夫習靜乃有意為之,非真自如純順自然之道,故非所取也。

    撼聯句式似從杜老《秦州雜詩》“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襲取而來。

    然景象用意自别,能各有所得也。

    餘嘗有贈師次婿方毓麟(書磷)先生二絕:“不識芳名《詩》枉攻,生來原未入幽叢。

    承蒙指認還相告:花愈無香色愈紅。

    ”其二雲:“平生曾學維摩法,隻是紅紅系所思。

    解得憚宗棒喝語,分明此意是吾師。

    ”先生喜甚。

    餘曰:拙詩傳情達意,雖盡得其實,而次首卻系套用衰簡齋詩而來,旋即檢出《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八《次日往觀瀑》詩二首,次首雲:“平生不說維摩法,此處為僧恰不辭,解得淵明參悟語,分明此水是吾師。

    ”并告之曰:昔李士甯與王荊公倡和,多用前人成句,荊公曰:何得乃爾?士甯曰:拿到即可用,其又何害何傷?荊公乃悟,從而遂好為集句。

    今所套用,亦其遺意也。

    随即提出越園師此詩以類比之,其有異曲同上之處者乎。

    “悠然一榻上,妙意寸心知”,寸心之知,猶有希夷先生之遣意也欤? 之十八雲:“即事偶不惬,飄然作野遊。

    石欹支杖緩,風細拂衣柔。

    衆覺須眉異,相尊黃绮俦。

    一村推我老,巾履願長留。

    ”颔聯,警句也。

    似煉而非煉,非煉而似煉,自然而然之故也。

     之十九雲:“六載經離亂,飄流直至今。

    湖山千裡夢,簡冊百年心。

    慘淡風雲變,蕭條草木深。

    敝廬猶在否,回首一沈吟。

    ”按詩集卷一有《聞杭州寓廬被劫感歎成篇》、《亡書歎二首》,皆可與此相參。

    “簡冊百年心”,乃師之素志,亦惟後二詩足以明之。

    《亡書歎》第一首曰:“草堂既遭艦,他物甯足懷。

    缥缃十萬卷,失去良堪哀:尤傷失手稿,一散不複回。

    畫史述師承,自喜生面開。

    談藝溯身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