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關燈
腰帶,雙足穩穩站定,喝道:”你會硬功,難道我便不會麼?“待衛天望雙掌推到,左手反擊一掌,以硬功對硬功,砰的一聲,衛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兩步。

    何足道卻站在原地不動。

    衛天望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毫不借勢取巧,竟以硬功将自己震退。

    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又是雙掌劈出。

    何足道也是一聲猛喝,反擊一掌,喀喇喇響聲過去,隻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

    衛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樁站住。

    他對了這兩掌後,頭發蓬亂,雙睛突出,模樣甚是可怖,雙手抱着丹田,呼呼呼的運了幾口氣,胸口凹陷,肚脹如鼓,全身骨節格格亂響,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緩走來。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便也不敢怠慢,調勻真氣,以待敵勢。

    衛天望走到離敵人身前四五尺之處,本該發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兩人面對而立,幾乎呼吸相接,這才雙掌驟起,一掌擊向敵人面門,另一掌卻按向對方小腹。

    這一次他雙掌錯擊,要令對手力分而散。

    招勢掌力,俱是淩厲已極。

    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卻分出了一剛一柔。

    衛天望隻覺擊向對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處,擊他面門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鐵壁,甫覺不妙,猛地裡一股巨力撞來,已将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

    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對力,力弱者傷,中間實無絲毫回旋餘地,不論衛天望拿樁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須迫得他口噴鮮血。

    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出手!“兩人同時躍起,分别抓住衛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這才消去了何足道剛猛的掌力。

    衛天望雖未受傷,但五髒翻動,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氣緩不過來,登時委頓不堪。

    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師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暗自驚怒,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說道:”閣下掌力之強,真乃世所少見,佩服佩服。

    “ 郭襄心想:”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你們這昆侖三聖僻處荒山,井底觀天,夜郎自大,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

    “她言念及此,心中蓦地一酸,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親,而是楊過。

    隻聽方天勞又道:”小老兒不才,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

    “何足道道:”方兄對郭姑娘很是客氣,在下可沒怪你,咱們不用比了。

    “郭襄一怔:”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原來為了他對我不客氣?“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刷的一響,拔劍出鞘,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之聲,良久不絕。

    他一劍在手,笑容忽斂,左手捏個劍訣,平推而出,訣指上仰,右手劍朝天不動,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動手,我就拿郭姑娘這短劍跟你試幾招。

    “說着抽出半截短劍。

    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後,劍刃隻餘下七八寸,而且平頭無鋒,連匕首也不像。

    他左手仍然握着劍鞘,右手舉起半截斷劍,鬥然搶攻。

     這一下出招快極,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何足道已連攻三招,雖因斷劍太短,傷不着他,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驚,心想:”這三招來得好快,當真難以招架,那是甚麼劍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長劍,隻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

    “ 何足道三招過後,向旁竄開,凝立不動。

    方天勞展開劍法,半守半攻,猱身搶上。

    何足道閃身相避,隻不還手,突然間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他卻又已縱身躍開。

    方天勞一柄劍使将開來,白光閃閃,出手甚是迅捷。

    郭襄心道:”這老兒招數剛猛狠辣,和那姓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隻是帶了三分靈動之氣,卻更加厲害些……“正想到此處,忽聽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個”了“字剛脫口,左手劍鞘一舉,快逾電光石光,撲的一聲輕響,已用劍鞘套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右手斷劍跟着遞出,直指他的咽喉。

    方天勞長劍不得自由,無法回劍招架,眼睜睜的瞧着斷劍抵向自己咽喉,隻得撇下長劍,就地一滾,才閃開了這一招。

    他尚未躍起,人影一閃,潘天耕已縱身過來,抓住長劍劍柄,一抖一抽,脫出劍鞘。

    何足道與郭襄同時喝道:”好身法!“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終不發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

    何足道道:”閣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

    “回頭向郭襄道:”郭姑娘,自從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請你品評品評。

    “郭襄道:”甚麼曲子啊?“何足道盤膝坐下,将瑤琴放在膝上,理弦調韻,便要彈琴。

     潘天耕道:”閣下連敗我兩個師弟,姓潘的還欲請教。

    “何足道搖手道:”武功比試過了,沒甚麼餘味。

    我要彈琴給郭姑娘聽。

    這是一首新曲。

    你們三位愛聽,便請坐着,若是不懂,尚請自便。

    “左手按節撚弦,右手彈了起來。

    郭襄隻聽了幾節,不由得又驚又喜。

    原來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考槃》,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蒹葭》之詩,兩曲截然不同的調子,給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應一答,說不出的奇妙動聽,但聽琴韻中奏着:”考槃在澗,碩人之寬。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天一方……碩人之寬,碩人之寬……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谖,永矢勿谖……“郭襄心中蓦地一動:”他琴中說的‘伊人’,難道是我麼?這琴韻何以如此纏綿,充滿了思慕之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

    隻是這琴曲實在編得巧妙,《考槃》和《蒹葭》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相互參差應答,卻大大的豐瞻華美起來。

    她一生之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樂曲。

     潘天耕等三人卻半點不懂。

    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頗有書呆子的癡氣,既編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趕來要郭襄欣賞,何況這曲子也确是為她而編,登時将别事盡皆抛在腦後。

    但見他凝神彈琴,竟沒将自己三人放在眼裡,顯是對自己輕視已極,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長劍一指,點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來,我跟你比劃比劃。

    “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遊,遠遠望見水中小島站着一個溫柔的少女,于是不理會山隔水阻,一股勁兒的過去見她……忽然間左肩上一痛,他登時驚覺,擡起頭來,隻見潘天耕手中長劍指着他肩頭,輕輕刺破了一點兒皮膚,如再不招架,隻怕他便要挺劍傷人,但琴曲尚未彈完,俗人在旁相擾,實在大煞風景,當下抽出半截斷劍,當的一聲,将潘天耕長劍架開,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

     這當兒何足道終于顯出了生平絕技,他右手彈琴,左手使劍,無法再行按弦,于是對着第五根琴弦聚氣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右手彈奏,琴聲高下低昂,無不宛轉如意。

    潘天耕急攻數招,何足道順手應架,雙眼隻是凝視琴弦,惟恐一口氣吹的部位不合,亂了琴韻。

    潘天耕愈怒,劍招越攻越急,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總是給他輕描淡寫的擋開。

    郭襄聽着琴聲,心中樂音流動,對潘天耕的挺劍疾攻也沒在意,隻是雙劍相交之聲擾亂了琴音。

    她雙手輕擊,打着節拍,皺眉對潘天耕道:”你出劍快慢全然不合,難道半點不懂音韻嗎?喏,你聽這節拍出劍,一拍一劍,夾在琴聲之中就不會難聽。

    “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見敵人坐在地下,單掌持着半截斷劍,眼光凝視琴弦,自己卻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來,鬥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當當之聲登時便如密雨。

    這繁弦急管一般的聲音,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

    何足道雙眉一挑,勁傳斷劍,铮的一響,潘天耕手中的長劍登時斷為兩截,但就在此時,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應聲崩斷。

    潘天耕臉如死灰,一言不發,轉身出亭。

    三人跨上馬背,向山上急馳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說道:”咦,這三人打了敗仗,怎地還上少林寺去?當真是要死纏到底麼?“回過頭來,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手撫斷琴,似乎說不出的難受。

    郭襄心想:”斷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麼?“當下接過瑤琴,解下半截斷弦,放長琴弦,重行繞柱調音。

    何足道搖頭歎息,說道:”枉自多年修為,終究心不能靜。

    我左手鼓勁斷他兵刃,右手卻将琴弦也彈斷了。

    “郭襄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笑道:”你想左手淩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隻有三人能夠。

    你沒練到這個地步,那也用不着沮喪啊。

    “何足道問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

    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我媽媽、神雕大俠楊過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夠。

    “何足道道:”世間居然有此奇人,幾時你給我引見引見。

    “郭襄黯然道:”要見我爹爹不難,其餘兩位哪,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

    “但見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着适才斷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舉擊敗昆侖三聖,也足以傲視當世了,何必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郁郁不樂?“ 何足道瞿然而驚,問道:”昆侖三聖?你說甚麼?你怎麼知道?“郭襄笑道:”那三個老兒來自西域,自是昆侖三聖了。

    他們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隻是要向少林寺挑戰,卻未免太自不量力……“隻見何足道驚訝的神色愈來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問道:”有甚麼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侖三聖,昆侖三聖何足道,那便是我啊。

    “郭襄吃了一驚,說道:”你是昆侖三聖?那麼其餘兩個呢?“何足道道:”昆侖三聖隻有一人,從來就沒三個。

    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聖、劍聖、棋聖。

    因我長年住于昆侖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号,叫作‘昆侖三聖’。

    但我想這個‘聖’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别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昆侖三聖何足道’。

    人家聽了,便不會說我狂妄自大了。

    “郭襄拍手笑道:”原來如此。

    我隻道既是昆侖三聖,定是三個人。

    那麼剛才這三個老兒呢?“何足道道:”他們麼?他們是少林派的。

    “郭襄更是奇怪,道:”原來這三個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

    嗯,他們的武功果然是剛猛一路。

    不錯,不錯,那紅臉老頭使的可不是達摩劍法?對啦,那個黃臉病夫最後一輪急攻,卻不是韋陀伏魔劍?隻是他加了許多變化,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

    怎麼他們又是從西域來?“ 何足道說道:”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

    去年春天,我在昆侖山驚神峰絕頂彈琴,忽聽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出去一看,隻見兩個人扭作一團,已各受緻命重傷,卻兀自竭力拚鬥。

    我喝他們住手,兩人誰也不肯罷休,于是我将他們拆解開來。

    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時死了,另一個卻還沒斷氣。

    我将他救回屋中,給他服了一粒少陽丹,救治了半天,終于他受傷太重,靈丹無法續命。

    他臨死之時,說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聲,說:”那個跟他毆鬥的莫非是潇湘子?那人身形瘦長,臉容便似僵屍一般,是麼?“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甚麼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見過他們的,想不到這對活寶,最後終于互鬥而死。

    “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他一生作惡多端,臨死之時,懊悔卻也已遲了。

    他說他和潇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兩人互相防範,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看,深怕對方學強了武功,便下手将自己除去,獨霸這部經書。

    兩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當真是寸步不離,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睡覺時擔心對方暗算,提心吊膽,魂夢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于是遠遠逃向西域。

    到得驚神峰上之時,兩人已然筋疲力盡,都知這般下去,終究會活生生的累死,終于出手打了起來。

    尹克西說,那潇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哪知雖是潇湘子先動手打了他一掌,結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風。

    後來他才想起,潇湘子曾在華山受了重傷,元氣始終不複。

    否則的話,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侖山上了。

    “郭襄聽了這番話,想象那二人一路上心驚肉跳,死挨苦纏的情景,不由得恻然生憫,歎道:”為了一部經書,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說了這番話,已然上氣不接下氣,他最後求我來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說甚麼經書是在油中。

    我聽得奇怪,甚麼經書在油中?卻待再問詳細,他已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我準拟待他好好睡上一覺,醒過來再問端詳,哪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

    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中?但細搜二人身邊,卻影蹤全無。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迹未履中土,正好乘此遊曆一番,于是便到少林寺來啦。

    “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

    “何足道微笑道:”這事卻是從适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

    這三個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據西域武林中的人說,他們都是‘天’字輩,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鳴禅師是同輩。

    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中的師兄弟鬧了意見,一怒而遠赴西域,傳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

    本來嘛,少林派武功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再從中土分到西域,也沒甚麼稀奇。

    這三人聽到了我‘昆侖三聖’的名頭,要來跟我比劃比劃,一路上揚言說甚麼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我号稱琴聖、棋聖,那也罷了,這‘劍聖’兩字,他們卻萬萬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

    隻可‘二聖’,‘三聖’便不行。

    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兩番功夫一番做,于是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便自行來到中原。

    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快,居然前腳接後腳的也趕到了。

    “郭襄笑道:”此事原來如此,可教我猜岔了。

    三個老兒這時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說些甚麼?“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又沒過節,所以跟他們訂約十天,原是要待這三個老兒趕到,這才動手。

    現下架也打過了,咱們一齊上去,待我去傳了句話,便下山去罷。

    “郭襄皺眉道:”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不許女子進寺。

    “何足道道:”呸!甚麼臭規矩了?咱們偏偏闖進去,還能把人殺了?“郭襄雖是個好事之人,但既已和無色禅師訂交,對少林寺已無敵意,搖頭笑道:”我在山門外等你,你自進寺去傳言,省了不少麻煩。

    “何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