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因逃難姹婦生兒 為全孤勸妻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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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見其不知量耳!” 舒秀才望子急切,一心隻顧宗祧,并不曾想起利害,直到生子之後,看見賀客寥寥,人言籍籍,方才悟到“亂離”二字。

     覺得兒子雖生,斷不是久長之物,無論遇了賊兵必慘死,就能保其無恙,也必至母子分離。

    失乳之兒,豈能存活?這七世單傳的血脈,少不得斷在此時,生與不生,其害一也。

    想到此處,就不覺淚下起來,對了妻孥,備述其苦。

     舒娘子道:“你這訴苦之意,是一點什麼心腸?還是要我捐生守節,做個冰清玉潔之人?還是要我留命撫孤,做那程嬰、杵臼之事?”舒秀才道:“兩種心腸都有,隻是不能夠相兼。

    萬一你母子二人落于賊兵之手,倒不願你輕生赴難,緻使兩命俱傷;隻求你取重略輕,保我一支不絕。

    ”舒娘子道:“這等說起來,隻要保全黃口,竟置節義綱常于不論了!做婦人的操修全在‘貞節’二字,其餘都是小節。

    一向聽你讀書,不曾見說‘小德不逾閑,大德出入可也’?”舒秀才道:“那是處常的道理,如今遇了變局,又當别論。

     處堯舜之地位,自然該從揖讓;際湯武之局面,一定要用征誅。

     堯舜湯武,易地皆然。

    隻要撫得孤兒長大,保全我百世宗祧,這種功勞也非同小可,與那匹夫匹婦自經于溝渎者,奚啻霄壤之分哉!” 舒娘子道:“是便是了,我若包羞忍恥,撫得孤子成人,等你千裡尋來,到骨肉團圓的時節,我兩人相對,何以為顔?當初看做《浣紗記》,到那西子亡吳之後,複從範蠡歸湖,竟要替他羞死!起先為主複仇,以緻喪名敗節,觀者不施責備,為他心有可原;及至國恥既雪,大事已成,隻合善刀而藏,付之一死,為何把遭瑕被玷的身子依舊随了前夫?人說她是千古上下第一個絕色佳人,我說她是從古及今第一個腆顔女子!我萬一果然不幸做了今日之西施,那一出‘歸湖’的醜戲也斷然不做!你須要牢記此語,以為後日之驗。

    ”舒秀才聽了這些話,不覺涕泗交流,悲恸不已。

     過了幾時,聞得賊兵四至,沒處逃生。

    做男子的還打點布襪芒鞋,希圖走脫;婦人女于都有一雙小腳,替流賊做了牽頭,鈎住身子,不放她轉動。

    舒秀才對妻子道:“事急矣!娘于留心,千萬勿負所托!” 舒娘子道:“名節所關,不是一樁細節,你還要謀之通族,詢諸三老。

    若還衆議佥同,要我如此,我就看祖宗面上,做了這樁不幸之事;若還衆人之中,有一個不許,可見大義難逃,還是死節的是。

    ”舒秀才道:“也說得有理。

    ”就把一族之人請來,會于家廟。

     那座家廟,名為“奉先樓”。

    舒秀才把以前的話遍告族人,詢其可否。

    族人都說:“守節事小,存孤事大。

    ”與舒秀才的主意相同。

    舒秀才就央通族之人,把妻子請入奉先樓,大家苦勸,叫她看宗祀份上,立意存孤,勿拘小節。

    舒娘子道:“從來不忠之臣、不節之婦,都假借一個美号,遂其奸一一婬一一。

    或說勉嗣宗祧,或說苟延國脈,都未必出于本心,直等國脈果延、宗祧既嗣之後,方才辨得真假。

    如今蒙列位苦勸,我欲待依從,隻有一句說話,也要預先講過。

    初生乍養的孩子,比垂髫總角者不同,痧眝痘疹全然未出,若還托賴祖宗養得成功便好,萬一壽算不長,半途而廢,孤又不曾撫得成,徙然做了個失節之婦,卻怎麼好?”衆人道:“那是命該如此,與你何幹?隻問你盡心不盡心,不問他有壽沒有壽。

    ”舒娘子道:“雖則如此,也還要斟酌。

    絕後不絕後,關系于祖宗,還須對着神主蔔問一蔔問。

    若還高曾祖考都容我失節,我就勉強依從。

    若還占蔔不允,這個孩子就是撫不成、養不大的了,落得抛棄了他,完我一生節操,省得名實兩虛,使男子後來懊侮。

    ”衆人道:“極說得是。

    ”就叫舒秀才磨起墨來,寫了“守節”“存孤”四個字,分為兩處,搓作紙團,對祖宗蔔問過了,然後拈阄。

    卻好拈着“存孤”二字。

     舒秀才與衆人大喜,又再三苦勸一番,她才應許。

    應許之後,又對着祖宗拜了四拜,就号啕痛哭起來,說:“今生今世講不起‘貞節’二字了!隻因賊惡滔天,以緻綱常掃地,隻求天地祖宗早顯威靈,殄滅此輩,好等忠臣義土出頭!” 哭完之後,别了衆人,抱了孩子,夫婦二人且到黃檗樹下彈琴去了。

    後事如何,再容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