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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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見大部分還是那樣,而态度卻沒有那麼質直了,措辭也時 常彎彎曲曲,議論又往往執滞在幾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贻笑于大方之家〔1〕。
然而那又有什麼法子呢。
我今年偏遇到這些小事情,而偏有執滞于小事情的脾氣。
我知道偉大的人物〔2〕能洞見三世,觀照一切,曆大苦惱,嘗大歡喜,發大慈悲。
但我又知道這必須深入山林,坐古樹下,靜觀默想,得天眼通,離人間愈遠 遙,而知人間也愈深,愈廣;于是凡有言說,也愈高,愈大;于是而為天人師。
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傷尚且來不及,那有餘暇使心開意 豁,立論都公允妥洽,平正通達,像“正人君子”〔3〕一般;正如沾水小蜂,隻在泥土上爬來爬去,萬不敢比附洋樓中的通人〔4〕,但也自有悲苦憤激,決非洋 樓中的通人所能領會。
這病痛的根柢就在我活在人間,又是一個常人,能夠交着“華蓋運”。
我平生沒有學過算命,不過聽老年人說,人是有時要交“華蓋運”的。
這“華蓋”在他們口頭上大概已經訛作“镬蓋”了,現在加以訂正。
所以,這運,在和尚 是好運:頂有華蓋,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
但俗人可不行,華蓋在上,就要給罩住了,隻好碰釘子。
我今年開手作雜感時,就碰了兩個大釘子:一是為了《咬文嚼 字》,一是為了《青年必讀書》。
署名和匿名的豪傑之士的罵信,收了一大捆,至今還塞在書架下。
此後又突然遇見了一些所謂學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據說都是講公話,談公理,而且深 不以“黨同伐異”〔5〕為然的。
可惜我和他們太不同了,所以也就被他們伐了幾下,——但這自然是為“公理”〔6〕之故,和我的“黨同伐異”不同。
這樣,一 直到現下還沒有完結,隻好“以待來年”〔7〕。
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
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創作之可貴。
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 術之宮裡有這麼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 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國的文士們去陪莎士比亞〔8〕吃黃油面包之有趣。
然而隻恨我的眼界小,單是中國,這一年的大事件也可以算是很多的了,我竟往往沒有論及,似乎無所感觸。
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于中國的社 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曾編印《莽原周刊》〔9〕,作為發言之地,可惜來說話的竟很少。
在别的刊物上,倒大抵是對于反抗者的打擊,這實在是 使我怕敢想下去的。
現在是一年的盡頭的深夜,深得這夜将盡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 糙。
但是我并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于風沙中的瘢痕。
凡有自己也覺得在風沙中轉輾而生活着的,會知道這 意思。
我編《熱風》時,除遺漏的之外,又删去了好幾篇。
這一回卻小有不同了,一時的雜感一類的東西,幾乎都在這裡面。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記于綠林書屋〔10〕東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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