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

關燈
做《内經》〔2〕的不知道究竟是誰。

    對于人的肌肉,他确是看過,但似乎單是剝了皮略略一觀,沒有細考校,所以亂成一片,說是凡有肌肉都發源于手指和足 趾。

    宋的《洗冤錄》〔3〕說人骨,竟至于謂男女骨數不同;老仵作之談,也有不少胡說。

    然而直到現在,前者還是醫家的寶典,後者還是檢驗的南針:這可以算得 天下奇事之一。

     牙痛在中國不知發端于何人?相傳古人壯健,堯舜時代蓋未必有;現在假定為起于二千年前罷。

    我幼時曾經牙痛,曆試諸方,隻有用細辛〔4〕者稍有效,但也 不過麻痹片刻,不是對症藥。

    至于拔牙的所謂“離骨散”,乃是理想之談,實際上并沒有。

    西法的牙醫一到,這才根本解決了;但在中國人手裡一再傳,又每每隻學 得鑲補而忘了去腐殺菌,仍複漸漸地靠不住起來。

    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個好方法,别人想出來了,卻又不肯好好地學:這大約也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二 罷。

     康聖人〔5〕主張跪拜,以為“否則要此膝何用”。

    走時的腿的動作,固然不易于看得分明,但忘記了坐在椅上時候的膝的曲直,則不可謂非聖人之疏于格物 〔6〕也。

    身中間脖頸最細,古人則于此斫之,臀肉最肥,古人則于此打之,其格物都比康聖人精到,後人之愛不忍釋,實非無因。

    所以僻縣尚打小闆子,去年北京 戒嚴時亦嘗恢複殺頭,雖延國粹于一脈乎,而亦不可謂非天下奇事之三也! 一月十五日。

     校着《苦悶的象征》〔7〕的排印樣本時,想到一些瑣事——我于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書的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後,總喜歡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時候,一定明白地注明。

    但待排出奇來,卻大抵一篇一篇擠得很緊,并不依所注的辦。

    查看别的書,也一樣,多是行行擠得極緊的。

     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後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

    而近來中國的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 見或别的什麼,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仿佛人生已沒有 “餘裕”,“不留餘地”了。

     或者也許以這樣的為質樸罷。

    但質樸是開始的“陋”,精力彌滿,不惜物力的。

    現在的卻是複歸于陋,而質樸的精神已失,所以隻能算窳敗,算堕落,也就是常談之所謂“因陋就簡”。

    在這樣“不留餘地”空氣的圍繞裡,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于疲倦。

    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将這些删去,單留下艱 難的講學語,使他複近于教科書。

    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

    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 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将來恐怕就可慮。

    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别樣。

    例如現在器具之輕薄草率 (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築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于同一病源的。

    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

     一月十七日。

     我想,我的神經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