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風已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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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櫻樹挂滿沉甸甸的花朵。

    時日如川,如今已是豐臣秀吉故去後的第六個春天了。

     此日,澱夫人處來了兩位稀客。

    一是和她一樣曾為秀吉側室的京極夫人,一是茶道名家今井宗薰。

     澱夫人知,自從太閣故去,今井宗薰便與德川家康往來甚密。

    她便讓他在另一個房中候着,先見京極夫人。

    京極夫人比上次見時略顯老态。

    她已放棄了對男女情愛的執著,心一死,肌膚似乎也幹枯了。

    可當她與澱夫人相對而坐時,好像對往事尤為懷念,從吉野野遊、醍醐賞花,談到衆老相識的命運。

     “對了,嫁給萬裡小路做繼室的加賀夫人好像得了痨病,真是好夢不長啊。

    ”澱夫人忙移開視線,但京極夫人卻未發覺,猶自繼續道:“加賀姿色出衆,夫婦極和睦,或許是遭了天妒。

    ” “真是可憐。

    ”澱夫人口裡歎着,心中卻在冷淡地計算着加賀夫人的年齡。

    比她年輕漂亮的加賀夫人的不幸,并未讓她心生憐憫。

    要是太閣還在,不定站在自己面前的敵人便是加賀。

    澱夫人首先想到的便是這個。

     “世事雖無常,秀賴卻已長大成人了。

    ” 于是,話題轉向秀賴,後又轉到信奉。

    此時,小出秀政已因衰老而幾乎不能奉公,也有傳言說,黑田如水老人也将不久于人世。

     “聽說如水先生信洋教,洋名好像叫西蒙。

    ” 以這句話為契機,二人便閑話到了諸大名信洋教後的洗禮名。

    如水之子黑田長政叫鞑彌洋,已經去世的蒲生氏鄉叫萊恩,同樣已不在人世的小西行長叫奧伽斯汀。

    還有,京極夫人之弟京極高知叫亞哈乃,等等。

    接受洗禮的人還有很多,但真正的信徒又有幾人呢? 在說這些話時,澱夫人突然想起尚在候着的宗薰。

    她正在為秀賴到處請願,修理神禮寺院。

    一開始是想花掉秀吉留下的黃金,可不知何時,便真的開始祈禱起來:“請再次讓豐臣氏得到天下。

    ”聽說德川已聽說了祈禱内容的變化,她想問問宗薰,證實一下。

     澱夫人一旦想到什麼,便能坦然沖口而出:“我都忘了。

    我還得見見宗薰,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大坂城的女主人,不知不覺間養就了頤指氣使的說話方式。

     京極夫人感到吃驚,差點變了臉色,旋又裝着若尤其事的樣子,告辭去了。

    “隻顧懷念過去,我這糟老婆子竟忘了時辰。

    請代向大人問好。

    ” 澱夫人也未起身相送,她心頭浮起另一片愁雲,不僅是對德川那邊如何理解她祈願之事的憂慮,她還在想祈願是否靈驗。

    剛才說到洋教時,她突然想到這些。

     “叫宗薰來。

    ”她吩咐下人。

     宗薰一如既往,帶着不亢不卑的微笑,畢恭畢敬兩手伏地,“因上總介大人訂婚,這些時日去了一趟江戶。

    久疏拜谒,請勿見怪。

    ” “上總介是誰?” “将軍六子松平上總介忠輝大人。

    ” “哦。

    我實在粗心,竟不知道将軍還有這麼個兒子。

    他多大了?” “比少君長一歲,十四了。

    ” “與誰訂婚?” “伊達長女五郎八姬。

    ” “是你為媒?” “是。

    小人甚是榮幸。

    實際上,提出這親事時,上總介大人才七歲。

    現在終于有了結果。

    ” “七歲?這麼說距今……”澱夫人掰着指頭算起來。

    太閣故去那年,家康不顧禁令,到處與人結親。

    “真是可喜可賀。

    大禮定在何時?” “大概明後年。

    伊達家是想,這是他們家長女,先把她從江戶帶到奧州,在仙台參拜完祖廟,依禮和家臣道别,再行大婚之禮。

    ” “貿然問一句,那姑娘今年幾歲?” “十一。

    ” “再過兩年,便十三了。

    ” “是。

    這樣的話,亦能成為稱職的新娘。

    那位小姐生母出自奧州名門田村氏,乃是四道将軍田村磨大人後代,頗為賢惠。

    小姐酷似母親,模樣兒極好,是個虔誠的洋教徒。

    ” “洋教徒?”澱夫人往前探探身子。

     澱夫人對信奉的态度,近日出現了重大轉變。

    起初,她雖知道神社佛閣的存在,卻認為與自己了無關系,并不怎的在意。

    當年鶴松丸得了病,為了他,她被迫去作各種各樣的祈願和祈禱,方開始關心起來,似覺信奉比醫藥有效。

    但鶴松丸還是夭折了。

    這對她來說乃是很大的打擊,有一種上當受騙之感。

     從去年到今歲,澱夫人對各神社寺院的修繕捐贈,都不過是在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的勸說下進行。

    然而,由于修繕和捐贈,她見了很多僧侶和神官。

    在此期間,她模模糊糊知道了“信奉”這種看不見的心靈支撐。

     進行修繕的神社寺院為比睿山的橫川中堂、大和吉野的金峰山的子守社、同在吉野的藏王堂、伊勢的宇治橋姬祠、攝津的中山寺,有的已經竣工,有的還在進行之中。

    澱夫人還打算修京都東寺的南大門及相國寺的法堂。

    每次,她都會聽到寺院神社的緣起以及各種利生功德的話題。

    從吉野的修行者那裡,她聽到了很多甚是靈驗的修法鎮伏故事。

    在這期間,她不知不覺生出了興趣。

    這樣做到底有無功效?她心存疑問,但又想,既然捐贈了,就許個願吧。

    于是,其願望便成了為秀賴祈求天下,對家康百般詛咒。

     正是此時,洋教徒引起了澱夫人的注意。

    她還役聽過洋教教義,可那些人為何棄無數神社佛閣于不顧,而向完全陌生的洋人之神祈禱? 本來,澱夫人是想見到宗薰之後,首先打探一下江戶對于自己四處祈願的看法,可她一聽說,家康之子上總介忠輝來過門的妻子竟是洋教信徒,遂大感興趣。

     “伊達家的大小姐是洋教徒?”澱夫人問道。

     “是。

    聽說早晚都要參拜聖母瑪麗亞,是個虔誠的信徒。

    ” “此事……此事……将軍知道嗎?” “當然知道。

    ” “今井先生,我有事想問你。

    那些成了洋教徒的人,如何看待我們的神佛?他們是否覺得再怎麼祈禱也無用,才放棄的?” 看着澱夫人急切的表情,佛教信徒宗薰一時語噎。

     “你不覺得奇怪嗎?将軍信奉的好像是淨土宗,可他來過門的兒媳婦卻是洋教徒。

    ” 世上最難回答的問題,便是信奉的對與錯。

    還有什麼比這個問題更令人犯難的?況且對方乃是一個偏執的女人,還是大坂城的女主人,說話有條有理。

     “這……此事夫人與其問小人,還不如召見名僧智者,他們定會給夫人一些說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