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視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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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梁上是一根金屬條。

    但隻過了一會,他就高興不起來了:如果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鏡子裡自己戴眼鏡的形象,他就對自己的臉産生一種劇烈的厭惡,仿佛這不是他的臉,而是典型的某類其他人的臉。

    正是這些鏡片,這些精巧、輕盈、陰性的鏡片,使他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更象一個“四眼”,這種人的生命中除了架了一付眼鏡,再也沒有其他内容了,所以你會不再注意眼鏡後面的本人了。

    眼鏡已經變成了他們體貌的一部分,溶化進了他們的面容,甚至已經找不到眼鏡和臉上其他部分之間的天然差别了,一個工業産品和一個大自然的産物就這樣融合在一起。

     他不喜歡這付眼鏡,所以不久眼鏡就摔破了。

    他又買了一付。

    這次他來了個逆向選擇:他挑了一付足有一英寸厚的黑框架,裝鉸鍊的地方從顴骨上突出來,就象馬的眼罩,架腳重得足以壓彎耳朵。

    眼鏡遮住了他半個臉,簡直是一種變相的面具,但在這樣的眼鏡後面,他才感覺找回了自己:現在毫無疑問,眼鏡是眼鏡,他是他,兩者泾渭分明;而且,他隻是偶爾戴眼鏡,那麼沒有戴眼鏡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徹底不同的人。

    想到這裡,他又一次變得開心了。

     在這期間,他碰巧去V城出差。

    V城是艾米卡.卡拉格的出生地,在那裡他度過了他所有的少年時光。

    但是十年前,他離開了那裡;此後,每次回去停留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次數也越來越少;距離他上一次回去,已經過去好幾年了。

    你知道離開一個你長久生活的地方是怎麼一回事嗎?隔了很長時間再回去,你會感到陌生;那些人行道、舊相識、咖啡館裡的聊天要麼依然讓你激動,要麼讓你無動于衷;要麼你依然為它們癡迷,要麼你已不再能加入它們了;一想到故地重遊,就會有精神壓力,你必須驅散它們。

    所以,艾米卡漸漸地就不再想回V城了,而且就算有這樣的機會,他也會放過它們;到後來,他實際上是在刻意回避了。

    不過,最近他對現在所居的城市産生了負面評價,好象已經不是出于某些具體的事情,而是一種宿命般的悲觀籠罩了他,他後來才意識到這是和他近視的加深聯系在一起的。

    既然現在,眼鏡使他重新認識了自己,那麼去V城的機會一出現,他立刻就抓住了它,他要去那裡。

     V城和他前幾次去時已完全不同了。

    這倒不是因為它外觀上的變化。

    說實話,這個城市确實改變了很多,新建築無處不在,商店、咖啡館和電影院都和以前不一樣,年輕的一代看上去都象陌生人,交通比以前擁擠了一倍。

    但是,所有這些新變化,隻是突出那些舊東西,使它們更容易辨認了。

    簡單說,艾米卡.卡拉格第一次設法用他童年的眼光來打量這個城市,好象他才離開了一天一樣。

    由于戴了眼鏡,他看見了許多無用的細節,比如說某一扇窗戶、某一段扶手;有時,他甚至是有意将它們從周圍的環境中區分出來,而在過去他隻是看到它們而已。

    更不用說人們的面孔了,一個賣報紙的小販,一個律師,一些人變老了,另一些看上去和以前一樣。

    艾米卡.卡拉格不再有直系親屬在V城了,他的小圈子裡的密友也早就散了。

    但他确實有無窮的相識;在一個這麼小的城市裡這是必然的——彷佛他還生活在這個城市似的——實際上,大家都彼此認識,至少見過面。

    現在,這裡的人口也大大膨脹了——就象北方其他不錯的城市一樣——南方人或多或少在湧入,艾米卡見到的大多數面孔都是陌生人。

    但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他第一眼就認出老居民時,總有一種愉悅的滿足感,他回憶起了過去的片段、交往和綽号。

     隻有少數幾個外省城市保留着夜晚大家上大街散步的傳統,V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自從艾米卡離開至今,一點都沒有改變。

    和其他城市一樣,街道一邊是熙攘的人流,另一邊則顯得有些空。

    小時候,艾米卡和他的朋友由于逆反心理的原因,總是走在人少的那一側,看着另一側走過的女孩們,發出恭維或者諷刺。

    現在,他感到又回到了從前,甚至比從前還要激動,走在老位置上,看着迎面走來的所有的人。

    這次遇到熟人并沒有使他難堪:這讓他感到好玩,他會急忙去和他們打招呼。

    和某些人,他還會停下腳步,略微交談幾句。

    但是V城的街道如此狹窄,人流總在推着你向前,而且現在的車流也增長得如此之快,你已經不能再象過去那樣,向着街中央邁出幾步,随時随地的走到街的另一邊了。

    總之,散步已變得又擠又慢,沒有行動的自由了。

    艾米卡不得不跟随着人流,有時也試圖掙紮;當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還沒等他揚手打招呼,那個人就已經消失了,他根本不能肯定到底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

     因此當艾米卡發現科拉多.史屈森——他的同學,也是多年的台球夥伴——的時候,他微笑着朝他使勁揮手。

    科拉多.史屈森向前走來,他看見了他,但好象目光又越過了他,繼續向前走。

    是不是他沒認出艾米卡?可是艾米卡.卡拉格清楚地知道歲月并沒有讓自己的面貌有多大改變;他沒有啤酒肚,雖然有點謝頂,但他以前的特征都還在。

    卡威納教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