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關燈
:背上挎着一杆雙筒槍,手裡拎着一串兔子。

     “不,看在上帝面上,”她用嘶啞的聲音說。

    “現在讓我回憶過去的事就太殘酷啦。

    ” “我想租一間房子,”奧雷連諾·特裡斯特說。

     于是,婦人重新舉起手槍,穩穩地對準他的灰十字,毅然決然地扣住扳機。

     “滾出去!”她命令道。

     傍晚,吃晚飯時,奧雷連諾·特裡斯特把這樁事情告訴家裡的人,烏蘇娜驚駭地哭了,“天啊,”她抓住腦袋,叫道。

    “她還活着!” 時光,戰争,日常的許多災難,使她忘記了雷貝卡。

    時時刻刻感到雷貝卡還活着的,隻有鐵石心腸的、衰老的阿瑪蘭塔一個人。

    每天早晨,當她在孤單的床上懷着冰冷的心醒來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用肥皂擦洗萎縮的胸脯和千癟的肚子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穿上漿硬的白色裙子和老婦的緊身胸衣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在手上更換贖罪的黑色繃帶時,她也想到雷貝卡。

    經常,任何時候,在最高尚的時刻和最卑賤的時刻,不管她是否睡着了,她都想到雷貝卡;孤獨的日子使她清理了往事的回憶:抛棄了實際生活在她心中積聚的一大堆引起愁思的垃圾,而使另一些最痛苦的回憶變得更加純淨和永恒起來:俏姑娘雷麥黛絲是從她那兒知道雷貝卡的。

    每一次,她倆經過破舊的房子時,阿瑪蘭塔都要絮絮叨叨地把雷貝卡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或者可恥的事情說給她聽,企圖用這個辦法促使俏姑娘同樣憎恨雷貝卡,讓這種積怨在她阿瑪蘭塔死後也延續下去,但是她的企圖最終遭到了失敗,因為俏姑娘雷麥黛絲對于情場糾葛是無動于衷的,尤其是别人的情場糾葛。

    然而,烏蘇娜一想到雷貝卡就會産生與阿瑪蘭塔相反的感覺:她腦海裡的雷貝卡沒有一點壞處。

    這個可憐的小姑娘是同她父母的骸骨袋子一起來到馬孔多的,她的形象勝過了别人對她的中傷,盡管有入說她不配成為布恩蒂亞家族的人。

    奧雷連諾第二認為,他們應當把她接回家來,并且照顧她,可是由于雷貝卡的頑固不化,他的良好願望沒有實現:她為了獲得孤身獨處的特權,已過了多年貧苦的生活,就不願拿這種特權去換取别人施舍之下的晚年了,去換取别人假惺惺的安慰了。

     二月間,奧雷連諾上校的十六個兒子重新來到馬孔多的時候(他們臉上仍有灰十字).奧雷連諾·特裡斯特在熱鬧的酒宴上向他們談到了雷貝卡;接着,在幾小時之内,他們就恢複了她的房屋外表,更換了門窗,把門面漆成了鮮豔的顔色,用撐條加固了牆壁,給地面重新抹上水泥,可是他們沒有獲得進屋幹活的許可。

    雷貝卡連門邊都沒去。

    她等他們結束了倉促的修繕工作,算了算修理費,就吩咐仍然跟她住在一起的老傭人阿金尼達拿了一把錢币去給他們——這些錢币自從最後一次戰争以來已經停止流通,可是雷貝卡仍然認為它們有用。

    大家這才看出,她和世界之間隔着一條多深的鴻溝;而且明白,隻要她還有一點生命的迹象,讓她脫離頑固的隐居生活是不可能的。

     在奧雷連諾上校的兒子們第二次來到之後,其中還有一個奧雷連諾.森騰諾定居馬孔多,開始跟奧雷連諾·特裡斯特一塊兒工作。

    奧雷連諾·森騰諾是送到家裡來命名的第一批孩子當中的一個,烏蘇娜和阿瑪蘭塔清楚地記得他,因為他在幾小時之内就把他手邊碰到的每一件易碎的東西都毀壞了,時光抑制了他最初不斷往上長的傾向,現在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人,臉上有天花的痕迹,但他身上神奇的毀滅力量仍象從前一樣。

    他打碎了那麼多的盤碟,甚至打碎了沒有碰着的盤碟,以緻菲蘭達在他還沒毀掉最後剩下的貴重器皿之前,就慌忙給他買了一套錫锱器皿,但是堅固的金屬碟子很快出現了凹痕和歪扭現象。

    這種難以改變的特性甚至使奧雷連諾·森騰諾本人感到氣惱,但他見面就令人信任的熱情和驚人的工作能力彌補了自己的缺陷。

    在短時期内,他擴大了冰的生産,甚至超過了本地市場的購買力,于是奧雷連諾·特裡斯特不得不考慮到沼澤地帶的其他市鎮去推銷自己的貨品,接着,他産生了一種想法,這種想法的實現不僅對他工廠中的生産現代化起着決定性的作用,而且對于建立馬孔多和外界的聯系也有極大的意義。

     “應當敷設鐵路,”奧雷連諾·特裡斯特說。

     在馬孔多聽到“鐵路”二字,這是第一次。

    奧雷連諾·特裡斯特在桌上畫的草圖,簡直是霍·阿·布恩蒂亞從前附在太陽戰《指南》裡的那種圖解的“後代”,烏蘇娜一見這種草圖就相信自己的懷疑是正确的:時間正在循環。

    但是跟祖先不同,奧雷連諾·特裡斯特沒有失去睡眠或胃口,也沒有對任何人發過脾氣。

    相反地,他考慮最難于置信的計劃時,堅信這種計劃最近期間就能實現,而且合理地計算實現計劃的費用和日期,毫無一點疑慮。

     如果說奧雷連諾第二在什麼事情上象曾祖父,而不象奧雷連諾上校,那就是他不善于汲取過去的痛苦教訓一他輕率地把錢花在鐵路上,猶如從前把錢花在兄弟的荒唐的航行計劃上一樣。

    奧雷連諾·特裡斯特看了看日曆,說明雨季以後回來,就莊星期三離開了。

    此後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奧雷連諾·森騰諾被工廠的剩餘産品壓得喘不上氣,開始用果汁代替涼水制冰的試驗,意外地為冰淇淋的生産奠定了基礎,打算用這個辦法使工廠的生産多樣化;這個工廠他已經認為是自己的了,因為兄弟沒有一點生還的迹象:雨季過去了,整個夏季也過去了,他卻沓無音訊,然而,冬初,在一夭當中最熱的時侯,一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女人,異常興奮地奔上市鎮大街,狂叫起來: “那邊來了一個吓人的東西,”她終于說道。

    “好象安了輪子的廚房,後面拖着一個村鎮。

    ” 在這片刻間,馬孔多被可怕的汽笛聲和噗哧噗哧的噴氣聲吓得戰粟起來。

    幾個星期之前,許多人曾看見一大群工人鋪設枕木和鋼軌,可是誰也沒去注意,因為大家以為這是吉蔔賽人的折把戲——他們又來了,帶來了笛鼓和喪失了名譽的古老歌舞,并且吹噓耶路撒冷天才人物發明的一種古怪藥水的優點。

    可是,馬孔多居民們從喧噪的汽笛聲和噴氣聲中清醒過來以後,都湧上街頭,看見了從機車上向他們招手緻意的奧雷連諾·特裡斯特,看見了第一次晚點幾個月的五彩缤紛的一列火車。

    這列樣子好看的黃色火車注定要給馬孔多帶來那麼多的懷疑和肯定,帶來那麼多的好事和壞事,帶來那多的變化、災難和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