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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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遭到慢性的摧折,也決不象大家認為的是由于她那極度的悲恨。

    實際上,二者都是無限的愛情和不可克制的膽怯之間生死搏鬥的結果,在阿瑪蘭塔痛苦的心中糾纏不休的荒謬的恐怖感,終于在這種鬥争中占了上風。

    烏蘇娜越來越頻繁地提到雷貝卡的名字時,她總懷着往日的憐愛想起雷貝十的形象;由于過遲的悔悟和突然的欽佩,這種憐愛就更強烈了;她明白,雷貝卡雖不是她的奶養大的,而是靠泥上和牆上的石灰長大的;這姑娘血管裡流着的不是布思蒂亞的血,而是陌生人的血,陌生人的骸骨甚至還在墳墓裡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可是隻有雷貝卡——性情急躁的雷貝卡,熱情奔放的雷貝卡,是唯一具有豪邁勇氣的,而這種勇氣正是烏蘇娜希望她的子孫後代具備的品質。

     “雷貝卡啊,”她摸着牆壁,喃喃說道,“我們對你多不公道呀!” 大家認為,烏蘇娜不過是在胡言亂語,特别是她象天使加百利那樣伸出右手打算走走的時候。

    但是菲蘭達看出,這種胡言裡面有時也有理性的光輝,因為烏蘇娜能夠毫不口吃地回答,過去一年家中花了多少錢。

    阿瑪蘭塔也有同樣的想法。

    有一次,在廚房裡,她的母親正在鍋裡攪湯,不知道人家在聽她說話,竟突然說老玉米的手磨至今還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這個手磨是向第一批吉蔔賽人買來的,在霍·阿卡蒂奧六十五次環遊世界之前就不見了。

    皮拉·苔歹娜幾乎也有一百歲了,可是依然隐壯、靈活,盡管孩子們害怕她那不可思議的肥胖,就象從前鴿子害怕她那響亮的笑聲;她對烏蘇娜的話并不感到奇怪,因為她已相信,老年人清醒的頭腦常常比紙牌更加敏銳。

    然而,烏蘇娜發現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教導霍·阿卡蒂奧确立他的志向時,就陷入了沮喪的狀态。

    那些靠直覺弄得更清楚的東西,她想用眼睛去看,就失誤了。

    有一天早晨,她把一瓶墨水倒在孩子頭上,還以為它是花露水哩。

    她總想幹預一切事情,碰了一個個釘子之後,就感到越來越苦惱,妄圖擺脫周圍蛛網一般的黑暗。

    接着她又想到,她的失誤并不是衰老和黑暗第一次戰勝她的證明,而是時世不佳的結果。

    她想,跟土耳其人量布的花招不一樣,從前上帝還不騙人的時候,一切都是不同的。

    現在呢,不僅孩子們長得很快,甚至人的感覺也不象以前那樣了。

    俏姑娘雷麥黛絲的靈魂和軀體剛剛升到空中,沒有心肝的菲蘭達馬上唠唠叨叨,因為她的床單飛走了。

    十六個奧雷連諾在墳墓裡屍骨未寒,奧雷連諾第二又把一幫酒鬼帶到家中,彈琴作樂,狂飲濫喝,好象死去的不是基督徒,而是一群狗;她傷了那麼多腦筋、耗去了那麼多糖動物的這座瘋人院似乎注定要成為罪惡的淵薮了。

    烏蘇娜給霍·阿卡蒂奧裝箱子的時候,一面回憶痛苦的往事,一面問了問自己,躺進墳墓,讓人在她身上撒上泥土是不是更好一些呢;而且她又無所畏懼地請問上帝,他是不是真以為人是鐵鑄的,能夠經受那麼多的苦難;但她越問越糊塗,難以遏制地希望象外國人那樣蹦跳起來,最終來一次片刻的暴動,這種片刻的暴動是她向往了多次,推遲了多次的;她不願屈從地生活,熱望唾棄一切,從心中倒出一大堆罵人的話,而這些話她己低三下四地壓抑整整一個世紀了。

     “混蛋!”烏蘇娜罵了一聲。

     正在動手衣服裝進箱子的阿瑪蘭塔,以為蠍子螫了母親。

     “它在哪兒?”阿瑪蘭塔驚駭地問。

     “什麼?” “蠍子,”阿瑪蘭塔解釋。

     烏蘇娜拿指頭做了戳胸口。

     “在這兒,”她回答。

     星期四,下午兩點,霍。

    阿卡蒂奧去神學院了。

    烏蘇娜經常記得他離開時的樣子:闆着面孔,無精打采,象她教他的那樣沒流一滴眼淚;由于穿了一件綠色燈芯絨衣服,扣着銅扣,領口系着漿硬的花結,他熱得氣都喘不上來。

    霍·阿卡蒂奧離開之後,飯廳裡留下了濃烈的花露水味兒;為了在房子裡容易找到這個孩子,烏蘇娜是把花露水灑在孩子頭上的。

    在送别午餐上,一家人在愉快的談吐後面隐藏若激動,用誇大的熱忱回答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笑谑。

    可是,大家把絲絨蒙面、銀色包角的箱子擡出的時候,仿佛從房子裡擡出一口棺材。

    奧雷連諾上校拒絕參加送别午餐。

     “咱們就缺一個教皇!”他嘟哝着說。

     三個月之後,奧雷連諾第二和菲蘭達把梅梅領到修道院學校去,帶回一架舊式小鋼琴,代替了自動鋼琴。

    正是這時候,阿瑪蘭塔開始給自己縫制殓衣。

    “香蕉熱”已經平靜下去了,馬孔多的土著居民發現,他們被外國人排擠到了次要地位,好不容易維持了以前的微薄收入,但他們感到高興的是,仿佛船舶失事時終于僥幸得救了。

    布恩蒂亞家繼續邀請成群的客人吃飯,昔日的家庭生活直到幾年以後香蕉公司離開時才恢複過來。

    然而傳統的好客精神發生了根本的文化,因為現在權力轉到了菲蘭達千裡。

    烏蘇娜被擠到了黑暗的境地。

    阿瑪蘭塔專心地縫制自己的殓衣。

    過去的“女王”有了選擇客人的白由,能讓他們遵守她的父母教導她的嚴規舊禮。

    那些外國人大肆揮霍輕易賺來的錢,把這個市鎮摘行烏煙瘴氣,但由于菲蘭達處事嚴厲,布恩蒂亞家卻成了舊習俗的堡壘。

    菲蘭達認為,隻有跟香蕉公司沒有瓜葛的人才是正派的人。

    她丈夫的哥哥霍·阿卡蒂奧第二甚至也受到區别對待,因為在“香蕉熱”最初幾天的混亂中,他又賣掉了自己出色的鬥雞,當上了香蕉園的監工。

     “隻要他身上還有這幫外國佬的傳染病,他就休想再到這兒來,”菲蘭達說。

     家中的生活變得那麼嚴峻,奧雷連諾第二就覺得在佩特娜.柯特家裡更舒服了。

    首先,他借口減輕妻子的負擔,把酒宴移到了情婦家裡。

    然後,借口牲畜正在喪失繁殖力,他又把畜欄和馬廄遷到她那兒去了。

    最後,借口情婦家裡不那麼熱,他甚至把經營買賣的小賬房搬到了那兒。

    菲蘭達發現自己變成了守活寡的婦人,時間已經遲了。

    奧雷連諾第二幾乎不在家裡吃飯,隻是假裝回家過夜,但這是騙不了人的。

    有一天早晨他不小心,有人發現他在佩特娜·柯特床上,然而出乎意外,他不僅沒有聽到妻子的一小點責備,甚至沒有聽到她最輕微的怨聲,但是就在那一天,菲蘭達把他的兩口衣箱送到他的情婦家裡。

    她是叫人大白天經過街道中間送去的,讓全鎮的人都能看見,以為不走正道的丈夫忍受不了恥辱,會彎着脖子回到窩裡,可是這個勇敢的姿态隻是再一次證明,菲蘭達不熟悉丈夫的性格和馬孔多的風習,這裡的習俗和她父母的舊習毫無共同之處,——每一個看見箱子的人都說,這是故事的自然結局,故事的内情是人人皆知的。

    奧雷連諾第二卻舉辦了三天的酒宴,慶賀他得到的自由,除了夫婦之間的不幸,菲蘭達穿着碩長的黑衣服,戴着過時的頸飾,露出不合時宜的傲氣,好象過早地衰老了;而穿着鮮豔的天然絲衣服的情婦,恕到被踐踏的權利獲得恢複,兩眼閃着愉快的光彩,煥發了青春。

    奧雷連諾第二重新投入她的懷抱,象從前跟她睡在一起那麼熱情,因為當時她把他當成了他的孿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