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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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取中了第六名舉人,占了先聲,當下那班拆封的書吏,便送到承書中簽的外簾官跟前,标寫中簽。

     那官兒用尺許長寸許寬的紙,筆酣墨飽的寫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書吏,雙手高擎,站在中堂,高聲朗誦的唱道:“第六名安骥,正黃旗漢軍旗籍庠生”.唱了名,又從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繞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轉着,請看了一遍,然後才交到監試填榜的外簾官手裡。

    就有承值填榜的書吏,用碗口來大的字,照簽譽寫在那榜上。

    此時那位婁主政,隻樂得不住口的念誦:“有天理,有天理。

    ”他此時痛定思痛,想起那日夢中那位老者說的“他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這句話兒,一發覺得幽暗之所,沒有一處不是鬼神;鬼神有靈,沒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場外那一起報喜的,一個個擦拳抹掌的,都在那裡盼裡頭的信。

    早聽得他們買下的那班線索,隔着門在裡面打了個暗号,便從門縫中遞出一個報條來。

    打開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骥” 五個字。

    内中有個報子,正是當日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去報過喜的。

    他得了這個名條,連忙把公子的姓名寫在報單上,一路上一個接一個的傳着飛跑。

    那消幾個時辰,早出了西直門,過了藍靛廠,奔西山雙鳳村而來。

     安老爺自從得了初中揭曉的信息,便慮到這日公子倘然一個不中,在家面面相觑,未免難過;又有自己關切的幾個學生,也盼早得他們一個中不中的确信,隻是住得離城甚遠,既不好遣人四處打聽,便是自己進城候信,又想起太太媳婦在家,也是懸望。

    正在為難,恰好這些少年從出場起,便象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了這日,那裡還在家裡坐得住。

    因是初十日出榜, 先一日準可得信,便大家預先商量着,在出城西山兩下相距的一個适中之所,找了座大廟,那廟正是座梓潼廟,廟裡也有幾處點綴座落,那廟裡還起着個敬惜字紙的盛會,又存着許多善書的闆片,又是個文人聚會的地方。

    是日也約了安公子,一同在那裡舒散一天,作個題糕雅集,便借此等榜。

    公子回知了父親,安老爺也以為可。

    他到了重陽這日,早起吃了些東西,才交巳正,便換了随常衣裳,催齊車馬,見過堂上,回明要去。

     安老爺囑咐他道:“你隻顧去大家談談,倒好消遣,家裡得了信,自然給你送信去。

    倘然你那裡得了信,就即刻回來。

    如果兩地無信,象你這樣年紀,再多讀兩年書,晚成兩年名,也未始非福。

    ”公子也領會得,這是父親慮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隻聚精會神,答應不遑。

    他顧到是安老爺隻管說着話,耳輪中卻聽二門外一陣人語嘈雜,才回頭要問,隻見張進寶從二門跑進來,華忠、随緣兒父子兩個,左右架着他的膀子,跑得籲籲帶喘,晉升等一千家人,也跟在後面。

    安老爺正不知甚麼事,隻見張進寶等不及到窗前,便喘籲籲的高聲叫:“老爺、太太大喜,奴才大爺高中了。

    ”安老爺算定了兒子這科定或中的,便是中,也不想這時候有喜信。

    聽了這話,也等不得張進寶到跟前,呵了一聲,站起來發腳就往院子裡跑,直迎到張進寶跟前,問道:“中在第幾名?”那張進寶是喘得說不出話來,老爺便從他手裡搶過那幅大報單來,打開一看,見上面寫着,捷報貴府安老爺榜名骥,取中順天鄉試第六名舉人,下面還寫着報喜人的名字,叫作連中三元。

    老爺看了樂得先說了一句:“謝天地!不料我安學海今日竟會盼到我的兒子中了。

    ”手裡拿着那張報單,回頭就往屋裡跑。

     這個當兒,太太早同着兩個媳婦,也趕出當院子來了;太太手裡還拿着根煙袋,老爺見太太趕出來,便湊到太太面前道: “太太你看這小子,他中也罷了,虧他怎麼還會中得這樣高! 太太你且看這個報單。

    ”太太樂得雙手來接,那雙手卻拿着根煙袋,一個忘了神,便遞給老爺;換得老爺也樂得忘了,便拿着那根煙袋,指着報單上的字一長一短,念給太太聽。

    還是張姑娘看見,說:“呀!怎麼公公樂得把個煙袋遞給婆婆了。

    ” 隻這一句,她才把公公婆婆說倒了過兒了。

    何小姐這個當兒,機靈聽見,連忙拉了她一把,悄悄兒的笑道:“你怎麼也會樂得連公公、婆婆都認不清楚了!”張姑娘才覺得這句話是說擰了;忍着笑扭過頭去,用小手巾捂着嘴笑,也顧不得來接煙袋。

     何小姐早連忙上去,把公公手裡的煙袋接過來,重新給婆婆裝了袋煙。

    她不想比張姑娘擰的更擰,點着了照舊遞到公公手裡。

     安老爺道:“我可不接了。

    ”她這才大笑。

     一時大家樂得就連笑也笑不及,老爺還在那裡講說,怎的十名以前,難得一兩個旗人;而且這第六名,算是個填榜的頭名。

    太太同兩個媳婦聽着,隻是滿臉堆笑,不住口的答應。

    這個當兒,隻不見了安公子,你道他那裡去了?原來他自從聽得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一個人兒站在屋旮旮兒裡,臉是漆青,手是冰冷,心是亂跳,并兩淚直流的在那裡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麼?人生樂極了,兜得心上來,都有這番傷感。

     及至問他,連自己也說不出來。

    何況安公子倫常處得與人不同,境遇曆得與人不同,功名來得與人不同,他性情又與人不同,此時自然應該有副眼淚。

    他一時恐怕滿面淚痕,惹得二位老人家傷感,忙叫柳條兒擰了個熱手巾來擦了擦臉,便出去讓父母進屋歇息。

    安老爺安太太才覺出太陽地裡有些曬得慌來,大家才進屋子。

    便見晉升手裡拿着兩副全帖,進來回說:“老爺,程師爺給老爺、太太道喜;說了且不驚動,等老爺閑一閑再請見,奴才都道答過了。

    ”說完又回說:“張親家老爺聽見信, 回家換衣裳去了,大約少刻就進來。

    ”安老爺聽見,便叫把帽子拿出來預備着。

     原來安老爺雖隻一個七品頭銜的全角大王,看得這頂丈夫之冠卻極鄭重,平日都是太太親自經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開身,隻那個長姐兒偶然還許侍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頭子,他道髒手淨手,等閑不準上手;其餘的仆婦,更不消講了。

     到了那個長姐兒,侍候老爺戴帽子款式,也最有講究。

    講究不搦頂子,不搦帽沿兒,隻把左手架着帽子,右手還預備着個小帽鏡兒。

    先把左手的帽子遞過去,請老爺自己搦着頂托兒戴上,然後才騰出右手來,雙手捧了那個帽鏡兒,屈着點腿兒,塌着點腰兒,把鏡子向後一閃,對準了老爺的臉盤兒。

    等老爺把帽子戴正了,還自己用手指頭在前面帽沿兒上彈一下,作足了這個彈冠之慶,她才伸腰邁步,撤了鏡子退下去。

    這一套儀注,要算她個拿手。

    誰知那日正值老爺叫預備帽子,她偏不在跟前。

     你道:今日這個日子,長姐兒怎的會不在跟前?原來她從安老爺會試那年,便聽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頭一日就可得信;算計着大爺這次鄉試,明日出榜,今日總該有個喜信兒,她可沒管舉場離雙鳳村有多遠,從半夜裡就惦着這一件事,才打寅正,她就起來了。

    心裡又模模糊糊,記得老爺中進士的時候,是天将亮,報喜的就來了,可又記不真,是頭一天是當天,因此半夜裡盼到天明,還見不着個信兒,就把她急了個紅頭漲臉。

    及至服侍着太太梳頭,太太看見這個樣子,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她隻得說:“奴才有點兒頭疼,隻怪暈的,想是吃多了。

    ”太太平日又最疼這個丫鬟,疼得如兒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象個熱呼呼的,你給我梳了頭,回來到了屋裡靜靜兒的躺一躺去罷!看時氣不好。

    ”她聽了這句,心裡先有些說不出口的不願意。

    轉念一想,倘然果的沒信了, 今日這一天的悶葫蘆,可叫人怎麼打呀?倒莫如遵着太太的話,甲他一天,倒也是個正經。

    因此紮在她那間屋裡,卻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穩,沒法兒隻拿了一副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過五關兒,心裡就要那拿的開拿不開的算占個卦,不想一連兒三回,都沒拿開。

     她正在有些煩悶,不想這個當幾,她照管的一個小丫頭子,叫喜兒的,從老遠的跑了來,叫道:“長姑姑,長姑姑。

    ”一句話不曾說出來。

    她便說道:“一個女孩兒家,總是這樣慌張慌張,大聲大氣的,你忙的是甚麼?”把個小丫頭說的噘着了嘴,不敢言語。

    她才問道:“作甚麼來了?”那喜兒才說:“張爺爺才進來說,大爺中了。

    ”這一句,她可斷斷在屋裡悶不住了,忙忙的勻了勻粉面,抿了抿油頭,又多帶了幾枝簪子钗子,另換了幾件衫兒襖兒,重新出來。

    走到上房,恰好正是安老爺叫她拿帽子的那個時候兒,太太見她來了,說:“你這孩子怎麼又跑出來了?”她笑嘻嘻的回道:“家裡這個樣兒大喜的事,奴才就怎麼疼,也該掙紮着出來。

    ”安太太益發覺得這個丫鬟心腸兒熱,差使兒勤,知機懂事,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