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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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殺了這些人,當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們一一點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為難,隻不過這一來,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臉面。

     “金面佛道:’胡兄,這批沒出息的家夥吵得你難以安睡。

     咱們今日停戰,你好好睡一覺,明日再比。

    ‘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發的,兄弟睡着不知。

    來吧!‘單刀一振,立個門戶。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饒了這些家夥的性命。

    ‘夫人微微一笑。

    胡一刀與苗人鳳兩人客氣幾句,随即刀劍相交。

     “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勝負。

    金面佛收劍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

    想跟你痛飲一番,然後抵足而眠,談論武藝。

    ‘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極,妙極。

    兄弟參研苗兄劍法,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今晚正好領教。

    ‘金面佛向範幫主、田相公道:’你們走吧,今晚我住在這裡。

    ‘”範幫主不由得大驚失色,說道:’苗大俠,小心他的奸計……‘金面佛冷然道:’我愛怎麼便怎麼,你管得着?‘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殺父之仇,做個不孝子孫。

    ‘金面佛臉一沉。

    範田二人不敢再說,帶着衆人走了。

     “這一晚兩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論武功。

    金面佛将苗家劍的精要,一招一式講給胡一刀聽。

    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傾囊以授。

    兩人越談越投機,真說得上是相見恨晚。

    兩人喝幾碗酒,站起來試演幾招,又坐下喝酒。

    他二人談論的都是最精深的功夫,我雖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裡,卻一句也不懂。

     ”說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櫃的開了一間上房,他和金面佛當真同榻而眠。

    我暗自尋思:’兩個活人進房,明日房中定然有個死人,卻不知誰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險小人,這一回他可要糟了。

    ‘“後來轉念又想,胡一刀粗豪鹵莽,遠不如金面佛精細。

     兩人武功雖然不相上下,但說到鬥智弄巧,定是金面佛勝了一籌。

    那麼明日活着出來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們房外窗邊偷聽。

    那時兩人談論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聞秘事,和兩人往日的所作所為。

    有時金面佛說在什麼地方殺了一個兇徒,有時胡一刀說在什麼時候救了一個苦人,說到痛快處,一齊拍掌大笑。

     隻把我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我想胡一刀窮兇極惡,做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個’佛‘字,竟然也是這般的殺人不眨眼。

     “說到後來,金面佛忽然歎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麼?‘金面佛道:’倘若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倆定然結成生死之交。

    我苗人鳳一向自負得緊,這一回見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

    唉,天下雖大,除了胡一刀,苗人鳳再無可交之人。

    ‘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裡,你可和我内人時常談談。

    她是女中豪傑,遠勝你那些膽小鬼朋友。

    ‘金面佛怒道:’哼,這些家夥哪裡配得上做我朋友?‘”他們說來說去,總是不涉及上代結仇之事。

    偶爾有人把話帶得近了,另一個立即将話頭岔開。

    這一晚兩人竟沒睡覺,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

    院子裡寒風刺骨,把我兩隻腳凍得沒了知覺。

    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邊,冷笑道:’哼,聽夠了麼?‘但聽得格的一響,胡一刀道:’苗兄,此人還好,饒了他吧!‘我隻覺得頭上被什麼東西一撞,登時昏了過去。

     “待得醒轉,我已睡在自己炕上,過了老半天,這才想起,定是金面佛發覺我在外偷聽,開窗打了我一拳。

    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這條小命是早已不在了。

    我爬下炕來,隻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拿鏡子一照,半邊臉全成了紫色,腫起一寸來高。

    我吓了一大跳,當啷一聲,鏡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來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勝,但臉上腫起處陣陣發疼,這時卻隻想胡一刀給我報仇,在苗人鳳身上砍他媽的一兩刀。

    到得天黑,隔着闆壁聽得金面佛說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聯床夜話,隻是生怕嫂夫人怪責。

    明晚若是仍舊不分勝敗,咱們再談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辭去後,夫人斟了一碗酒,遞給胡一刀,說道:’恭喜大哥。

    ‘胡一刀接過碗來,一口喝幹了,笑道:’恭喜什麼?‘夫人道:’明天你可打敗金面佛了。

    ‘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數千招,始終瞧不出半點破綻,明天怎能勝他?‘夫人微笑道:’我卻看出了一點毛病。

    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

    ‘她最後一句話卻是向孩子說的。

     ”胡一刀忙問:’什麼毛病?怎麼我沒瞧出來?‘夫人道:’他這毛病是在背後,你跟他正面對戰,自然見不到。

    ‘胡一刀沉吟不語。

    夫人道:’你跟他連戰四天,我細細瞧他的劍路,果然門戶嚴密,沒分毫破綻。

    我看得又驚又怕,心想長此下去,你總有個疏神失手的時候,而他卻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

    他的劍法之中,你說哪幾招最厲害?‘胡一刀道:’厲害招數很多,好比洗劍懷中抱月、迎門腿反劈華山、提撩劍啟鶴舒翅、沖天掌蘇秦背劍……“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上。

    ’胡一刀道:”這一招以攻為守,剛中有柔,狠辣得緊啊。

    ‘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進步連環刀、纏身摘心刀這些招式時,他有時會用提撩劍白鶴舒翅反擊。

    但他在出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聳,似乎有點兒怕癢。

    ‘“胡一刀奇道:’當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後使了兩次,每次背心必聳。

    明日比武之時,我見到他背心一聳,立即咳嗽,那時你制敵機先,不待他這一招使出,搶先用八方藏刀式強攻,他非撤劍認輸不可。

    ‘胡一刀大喜,連叫:’妙計!‘我聽了兩人說話,本該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臉上疼處,心想他擊了我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輸了也是活該。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臉上的腫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邊觀戰。

    這天上午夫人沒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沒使這招。

    中午吃飯之時,夫人給丈夫斟酒,連使幾個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誘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機取勝。

    胡一刀搖搖頭,似乎心中不忍。

    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來。

    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說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沒了父親,那可終身受苦了。

    胡一刀聽到孩子啼哭,緩緩點了點頭。

     “午後兩人交手,拆了數十招。

    胡一刀猛砍幾刀,隻聽得夫人咳嗽一聲,胡一刀眉頭微皺,不進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

    這一招我本來不識,但昨晚胡一刀與夫人研商定計之時,曾見夫人連使幾次。

    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厲害。

    ‘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計行事,此時已經勝了,但他竟臨時縮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傷害金面佛,那便是覺得有人在旁相助,勝之不武。

    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囑咐夫人,将來孩子長大,要告訴他一句話,叫他心腸狠些硬些,看來胡一刀面貌雖然兇惡,心腸卻軟,事到臨頭,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來。

    刀劍叮當相交聲中,雜着孩子的哭聲,忽聽得嘿的一響,夫人又是一聲輕咳。

    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閃閃,登時把金面佛的劍路盡數封住。

     “眼見得金面佛無法抵擋,他那招提撩劍白鶴舒翅隻使得出半招。

    按那劍法,他右手一劍斜刺,左手上揚,就與白鶴将雙翅撲開來一般,但胡一刀搶了先着,金面佛雙手剛要展開,被他左右連環兩刀,金面佛這對臂膀,豈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給他砍了下來? ”豈知金面佛的武功,當真是出神入化,就在這危急之間,他雙臂一曲,劍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

    胡一刀大吃一驚,隻道他比武輸了,還劍自殺,忙叫道:’苗兄,不可!‘“殊不知金面佛的劍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時就已用手指拗斷了的,劍尖本身是鈍頭,他再胸口一運氣,那劍刺在身上,竟然反彈出來。

    這一招一來變化奇幻,二來胡一刀一心勸他不可自殺,絲毫沒防他竟是出奇制勝,但見長劍一彈,劍柄蹦将出來,正好點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劍尖點中,胡一刀登時軟倒。

    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劍法,鬼神莫測,佩服佩服。

    ‘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關心,此招何能得手?‘兩人坐在桌邊一口氣幹了三碗燒酒。

    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來往自己頸中一抹,咽喉中噴出鮮血,伏桌而死。

     “我驚得呆了,看夫人時,她臉上竟無悲痛之色,隻道:’苗大俠,請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讓孩子吃得飽飽的。

    ‘走進房去,過了一頓飯時分,重又出來,在孩子臉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飽了睡着啦。

    ‘将孩子交給金面佛,道:’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養大,但這五天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義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

    ‘說着向金面佛福了幾福,拿過胡一刀的刀來,也是在頸上一割。

    夫妻倆并排坐在一條長凳上,夫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軟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動了。

    我不忍再看,回過頭來,見苗大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臉兒上似乎還露着一絲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