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醒敗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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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起來。

    看看一命懸絲,因請母舅陳仁甫與兄弟畢思恒來,囑托後事。

    指着宜男對二人道:“此人進門之後,我并不曾近她,今所生之子,實非吾子。

    我一向拜假父、認假兄,究竟何用?今又留這假子做什麼?我死之後,可叫紀家來領了他母子二人去。

    我今隻存下薄田數十畝,料娘子是婦人家,怎當得糧役之累?我死後,也求母舅作主,尋個好頭腦,叫她轉嫁了罷。

    所遺薄田并腳下住房,都交付與思恒賢弟收管。

    我一向雖不曾照顧得賢弟,乞念手足之情,代我料理糧役,我死瞑目矣!”說罷,便奄然而逝。

    正是: 人當将死言必善,鳥到臨終鳴也哀。

     單氏哭得死去活來,仁甫與思恒再三解勸。

    單氏含淚道:“丈夫叫把宜男母子送還紀家,這還可聽。

    至若叫我轉嫁,此是他的亂命,我甯死不從!”思恒道:“嫂嫂若有志守節,這是極争氣的事。

    凡家中事體,我自替你支持便了。

    ”當日殡殓之後,單氏便将一應文書帳目交付思恒。

    又将自已钗簪之類,叫他估價變賣,營運度日。

    思恒便親到鄉間踏勘田畝,一向被吉福移熟為荒、作弊減額的,都重新較正。

    又将變賣簪钗的銀兩,贖了幾畝好田。

    單氏得他幫助,安心守節。

    隻有宜男母子,未得了當。

    與思恒商議,要依丈夫遺命,退還原主。

    思恒道:“須得原媒去說。

    ”單氏道:“原媒是五空師太。

    她因素銀惹氣之後,再不上門。

    如今怎又去央她?不若陳舅公與紀家有親,就煩他去說罷。

    ”思恒道:“如此卻好。

    ”單氏便請陳仁甫來,央他到紀衍祚家去說知其事,叫他快來領了宜男母子二人去。

    正是: 不許旁枝附連理,誰知落葉又歸根。

     話分兩頭。

    且說紀衍祚自宜男去後,終日長籲短歎,與強氏夫妻情分漸覺冷淡了。

    縱然她屢發雷霆,怎當得凍住雲雨。

    強氏氣惱不過,害出病來。

    病中怨恨奉佛無效,遂破素開葷。

    病勢日甚一日,醫、禱莫救。

    不上半年,嗚乎哀哉了。

    臨終時還怨恨神佛無靈,吩咐衍祚将這尊銅佛熔化了,不要供養。

    有一曲《黃莺兒》單說那強氏平日奉佛,臨終恨佛的可笑處:奉佛已多年,到今朝忽改前,心腸本與佛相反。

    香兒枉拈,燭兒枉燃,平生真性臨終見。

    聽伊言,聲聲恨佛,誓不往西天。

    強氏死後,衍祚不肯從她亂命,仍将佛像供奉。

    又每七延僧禮忏,超及一陰一魂。

    七終之後,便有媒婆來說親,也有勸他續弦的,也有勸他納妾的。

    衍祚隻是放宜男不下,想着:“這三個月身孕,不知如何下落了?”時常到呼延府前打聽消息。

    原來呼延仰有妾倪氏,小字鸾姨,當呼延仰被逮之時,她乘鬧裡取了些資财,逃歸母家。

    恰好畢東厘要娶妾,便娶了她去。

    衍祚打聽差訛,把倪鸾認做宜男,隻道她做了畢進士的小夫人,十分懊恨。

    不想陳仁甫來對他說了宜男母子之事,衍祚将信将疑。

    仁甫道:“我感親翁平日間看顧小女之德,故特來報知。

    你若不信,可就同到畢家去看。

    ”衍祚便随着仁甫,到了畢家。

    仁甫喚宜男出來相見。

    宜男見了舊主,淚流滿面。

    衍祚見宜男手中抱着個孩兒,梳頭纏腳,打扮齊整,比前出落得十分好了,又喜又悲。

    再抱過那孩子來看,隻見左足上有一個骈指,衍祚大喜。

    原來衍祚自己左足上,也有個骈指。

    當下脫出來與衆人看了,都道:“這孩子是他養的無疑!”次日,衍祚即取原價十六兩送去,分外再加十兩,酬謝大娘單氏保全之德。

    是夜便迎接宜男母子回家,兩下恩情,十分歡暢。

    正是: 去而複來,離而複遇。

     後主卻是前夫,新寵卻是舊婢。

     繼父即是親爹,假兒即是真嗣。

    這場會合稀奇,真個出其不意。

     宜男是夜把上項事一一細述。

    衍祚方知盜佛的是喜祥,與主母商量,瞞着主人賣宜男的也是喜祥,心中大怒。

    次日即喚喜祥來責罵了一場,把他夫婦逐出不用。

    另收個家人叫做來甯,此人甚是小心謹慎,其妻也甚老成得用。

    又雇一個養娘,專一保抱孩兒。

    把孩兒喚名還郎,取去而複還之意。

     哪知侄兒紀望洪聞了這消息,想道:“叔父一向無子,他家私少不得是我的。

    如何今日忽然有起兒子來?此明系畢家之種,怎做得紀家之兒?”便走到衍祚家中來發話,衍祚隻不理他。

    望洪忿怒,竟将非種亂宗事,具呈本府佥判卞公案下。

    衍祚聞知,也進了訴詞,引畢家母舅陳仁甫為證。

    卞公拘齊一幹人來審問,衍祚将十三個月産兒的事說了一遍。

    卞公再問陳仁甫時,也是一般言語。

    望洪隻是争執不服,卞公命将還郎抱來,與衍祚當堂滴血,以辨真僞。

    說也奇怪,衍祚一點血滴入水盆内,凝在盆底下,先取别個小兒的滴下去,并不調和,及至還郎那點血滴下盆時,隻見衍祚這點血冒将起來,裹住了還郎的血并成一塊,堂上堂下衆人見了,都道兩人的是父子,更無疑惑。

    正是: 是假難真,是真難假。

     一天疑案,渙然冰解。

     卞公審明了紀家父子,知紀望洪所告是虛,罵了幾句,即時逐出。

    望洪好生羞憤,心裡想要别尋事故,中傷叔父。

    過了年餘,适值朝廷因錢法大壞, 要另選好銅鑄錢, 降下聖旨:“凡寺院中有銅鑄的佛像,都要熔來應用。

    民家若有銅佛像,官府給價收之,私藏者有罪。

    ”當時朝臣有奉佛的,上疏說佛像不宜熔毀。

    周世宗禦筆批答道: 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即為奉佛。

    彼銅像豈所謂佛耶?且朕聞佛在利人,雖頭目猶舍以布施。

    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

     此旨一下,誰敢道個不字。

    看官,你道朝廷要鑄新錢,自當收取舊錢的銅來用,何至毀及佛像?原來那時錢法壞極,這些舊錢純是鉛沙私鑄,并沒些銅氣在内、所以毫無用處。

    有一篇譏笑低錢的文字說得好: 号曰青蚨,呼雲赤亥,雖有其名,全無其實。

    百兮不滿寸,千兮不滿尺。

    親如兄兮用不通,母權子兮行不得。

    杜甫一錢看不來,劉寵大錢揀不出。

    孔褒見此可無論,和峤對此可無癖。

    蔔式輸之甯足奇,崔烈入之何足惜。

    呼盧劉毅未以豪,日費何曾仍是啬。

    十萬腰纏輕若無,鶴跨揚州不費力。

    追念大公九府時,豈料淩夷至今日。

     當下官府奉旨出示,曉谕民間,凡有銅佛像在家者,親自赍赴官司領價。

    私藏不報者,即以抗旨論。

    紀望洪見了這告示,想起叔父有一尊銅佛在家,便又到佥判卞公處,首告他抗旨私藏銅佛。

    卞公即差人拘紀衍祚到官詢問,衍祚禀道:“銅佛是有的,但有金子在内,不是純銅的。

    又且神靈顯應,恐怕熔毀不得。

    故不敢報官。

    ”卞公道:“怎見得神靈顯應?”衍祚将畢家換去重來的一段話說了。

    卞公笑道:“不信銅鑄的佛能自去自來。

    若果能如此,也不被人偷了。

    可快取來熔化,熔出金子來,你自領去。

    ”說罷,便着原差同衍祚去熔了來回話。

    衍祚不敢違命,隻得同着公差将佛像去熔起來,卻并不見有一些金子在内。

    衍祚驚得木呆。

    公差即押着衍祚,赍了所熔的銅,當堂禀複。

    卞公道:“我說佛像豈有自去自來之理,這都是你支吾之詞。

    ”衍祚叩頭道:“畢家明明搠換,後來熔化時,卻不見有金子。

    此是實情。

    ”卞公沉吟道:“如此看來,一定畢家以假換真之後,又有人偷換他真的去了。

    ”因問:“當時鑄佛的銅匠是誰?”衍祚說出容三名字。

    卞公道:“隻喚容三來問,便曉得那真的下落了!”當晚便差人拘喚容三。

    次日早堂奴手到,卞公再三究問,容三料賴不過,隻提招出實情。

    說道:“此皆畢家吉福指使。

    ”卞公道:“這佛若當在呼延府中,已經籍沒入官,不可追究。

    今隻拿吉福來,問他個欺盜之罪便了!”說罷,正要出差拘提吉福,恰好畢家把叛奴盜逃的事來呈告。

    原來吉福被畢思恒查出以前許多弊端,料道難以安身,竟于數日前私往鄉間,冒讨了一船租米,不知逃往哪裡去了。

    故此畢思恒遣家屬來遞狀,懇求緝捕。

    卞公看了狀詞,一面出差緝捕,一面吩咐将容三押赴鑄錢局裡當官,不許放歸,待緝獲吉福面質明白,然後發落。

    衍祚給與銅價,釋放甯家。

     紀望洪本要中傷叔父,哪知卞公并不曾難為他,一發羞惱。

    因又起個兇惡念頭,思量要去拐盜那還郎,早晚常到衍祚門首往來窺伺。

    一日,衍祚替亡妻強氏舉殡,宜男也同到墓所送葬,隻叫來甯夫婦随去,将還郎交付養娘收管,與小厮興兒一同看家。

    那時還郎已三歲了,當宜男早起出門時,他正睡熟,及至清晨醒來,不見了母親,隻管啼哭,定要興兒抱去尋覓。

    養娘騙他不住,隻得叫興兒抱他去門前玩耍。

    興兒與他耍了一回,聽得養娘在内叫道:“興兒,你把小官人來與我抱了。

    你自上鄰家取火。

    ”興兒應了一聲,卻待抱還郎進去,還郎哪裡肯?興兒隻得把他放在門檻上,空身入内,到廚下去尋取引火的紙闆。

    誰知紀望洪那時也假意要來送殡,起早地走來,卻見還郎獨自一個坐在門前,便起歹念,哄他道:“你要尋哪個?我抱你去尋。

    ”那小孩子不知好歹,竟被他抱在懷裡,一道煙走了。

    說時遲,那時快,望洪抱了還郎,穿街過巷,一霎時跑出城外。

    正走之間,劈面遇着了喜祥,叫道:“大舍,你抱這小官人到哪裡去?”望洪知喜祥被叔叔責逐,必然不喜歡主人的,便立住了,把心話對他說知。

    喜祥道:“你來得正好。

    我自被逐之後,便去投靠了畢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