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補南陔

關燈
帛酬謝道姑,接取夫人歸家,并欲接楚娘回去。

    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門,豈可複歸繡閣。

    ”石氏道:“當初都是我不明道理,緻你身入玄門。

    五年以來,反蒙你許多看顧,使我愧悔無及。

    今日正該同享榮華,你若不肯同去,我又何顔獨歸!”魯翔道:“夫人既如此說,你不可推卻。

    ”魯惠又再三敦請,楚娘方允諾,拜了神像,謝了道伴,改裝同歸。

    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

    過了幾日,昌期家眷亦歸。

    魯翔擇吉行禮,迎娶月仙小姐與魯惠成婚。

    昌家奁具之豐,魯家花燭之盛,自不必說。

    合卺後,魯惠細觑仙姿,真個似玉如花。

    月仙見魯惠紫袍紗帽,神采煥發,比前身穿缟素、面帶愁容時,又大不同。

    二人你貪我悅,雙雙同入羅帏,枕邊叙起昔年題詩寫扇之事,愈相敬愛。

    此夜恩情,十分美滿。

    正是: 歡聯雙玉,喜見三星。

    昔日重泉有淚,未暇求凰;今朝風樹無悲,欣然跨鳳。

    向者贈詩,已識天朝升孝秀;茲焉應谶。

    果然帝裡達聲名。

    淑女主蘋蘩,慶與椿庭并永;佳人締蘿茑,樂偕萱樹俱深。

    枝稱連理正相宜,結绾同心真不爽。

    不說魯惠夫妻恩愛,且說楚娘出家過了一番,今雖複歸,塵心已淨,凡事都看得恬淡了。

    隻有亡兒魯意,時常動念。

    那裹屍剩下的半條白鳳裙,一向留着,每每對之堕淚。

    一日因昌家有人來問候小姐,說起昌期身邊有個寵婢懷孕,前夜已生一子,老夫婦兩個甚是歡喜。

    楚娘聞知,又觸動了思念亡兒的念頭,便取出那半條鳳裙來看了流涕。

    正悲傷間,适月仙進房來閑話,楚娘拭淚相迎。

    月仙一見此裙,即取來細細展玩,口中嗟呀不已,問道:“這半條裙是哪裡來的?”楚娘道:“原是我自穿的。

    七年前裂下半條,裹了亡兒去,留此半條以為記憶。

    ”月仙聽說,連聲道奇。

    楚娘道:“有何奇處?”月仙道:“ 我也有半條,恰好與此一樣的。

    ”便叫丫鬟快去取來看。

    少頃取至,楚娘展開細看,好生驚訝。

    再把那半條來一配,恰正是一條。

    大驚道:“這分明就是我裹兒的,如何卻在小姐處?”月仙道:“便是有這些奇處!”楚娘道:“此必當日掩埋亡兒之時,被人偷此半裙去賣,因而宅上賣得!”月仙搖頭道:“我家買的,正不獨一裙!”楚娘道:“還有何物?”月仙沉吟半晌,問道:“當時小叔死了,拿去何處掩埋的?”楚娘道:“着吳成拿去義壇上掩埋的。

    ”月仙道:“二娘可曾自去看埋?”楚娘道:“我那時生産未滿月,不便出門。

    大公子亦不忍去看,隻着吳成送去。

    又值這日星辰不利,不曾埋,放在壇上人家屋後。

    明日去埋時,那壇上人已替我家埋好了。

    ”月仙義問道:“這壇上埋人的,可是叫劉二?”楚娘想了一想道:“記得當初吳成來回複,正說是什麼劉二。

    小姐問他則什?”月仙聽罷,拍掌道:“奇哉,奇哉!如此說起來,莫非小叔竟不曾死!”楚娘大驚道:“如何不曾死?”月仙道:“不瞞二娘說,我那幼弟似兒,實非我父母所生。

    當初母親未至爹爹任所之時,有個常來走動的趙婆,抱一個兩三月的小孩子來,說是義壇上人劉二所生,因無力養育,要賣與人。

    母親見他生得清秀,自己又無子,遂将錢十五貫買了,取名似兒,雇個乳娘領着,攜至爹爹任所。

    爹爹甚喜之,竟如親生一般。

    今年正是七歲,且自聰明可愛,這半條鳳裙就是裹那孩子來的。

    因我愛這鳳兒繡得好,故留我處。

    今裙既系二娘之物,孩子又從劉二處來,莫非我家的似兒就是你的親兒麼?”楚娘聽言,半信半疑道:“想劉二當初隻為要偷這半條裙,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竟先埋了。

    如今裙使是我的,孩子或者原是他的也未可知。

    ” 月仙道:“二娘勿疑,此子必非劉二所生!隻看他相貌與我相公無二,若非兄弟,何相像至此。

    但不知既死如何複生?此中必更有故。

    今隻喚那劉二與趙婆來問,便知端的。

    ”楚娘道:“說得是!”遂把這話述向魯翔與夫人聽了,月仙也對魯惠說知,俱各驚異。

    忙令吳成去喚劉二,月仙亦傳谕家人季信要喚那趙婆。

    次日,季信回複:“趙婆已死。

    ”吳成卻尋得劉二來。

    魯翔、魯惠細細問之,果然那昌家公子,就是魯家公子重活轉來的。

    看官聽說:一個未滿月的孩子,出痘死了,如何又會活?即使活了,那劉二怎不來魯衙報喜讨賞,卻把去賣與人?原來其中有個緣故。

    凡痘花都要避風,偏有一種名”紫金痘”者,倒要透風。

    若透了些風,便漿滿氣足,不藥而愈,若隻藏他在暖房,風縫不透,反弄壞了。

    這種奇痘出的也少,就有出的,醫人也不識。

    昔有神醫叫做周廣,能識此痘,可惜不曾明白傳示後人,所以人多未曉。

    當日魯意出的,正是此種痘,被醫生誤事,隻顧教他避風,弄得昏暈了去。

    倒虧這一昏暈,人隻道他已死,把蒲包包了,拿去義壇上,又不便埋,放在劉二屋後,那時的風,卻也透得爽利了。

    到晚間,劉二忽聞屋後孩子哭聲,吓了一跳,急呼老婆同去看,隻見蒲包在那裡動。

    解開看時,那孩子已活。

    大家都道奇怪。

    劉二叫老婆抱起,正待要去報知魯衙,恰值他相識的趙媒婆走來,說知其故。

    趙婆說:“吾聞獸家大夫人妒忌,此兒是小夫人所生,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

    今若抱去還他,不讨得好,反斷送了孩子。

    不如瞞着魯家,待我替你另尋個好人家撫養去,倒賺得幾貫錢。

    ”劉二依言,把孩子付老婆乳哺,一面将空蒲包埋了,瞞過吳成。

    隔了月餘,孩子痘花平複,越長得清秀了。

    趙婆曉得昌衙夫人無子,遂把此子仍用繡裙裹去,隻說是劉二養的,賣與昌家,得錢十五貫,自取了五貫,把十貫與了劉二。

    後來趙婆已死,劉二也移居城外。

     不想今日被吳成尋着,扯來見主人質問此事。

    劉二料瞞不過,隻得把前後事情,備細說出。

    舉家歡詫。

    魯翔倒又把五貫錢,賞了劉二去。

    随即取了這兩半幅裙,同着魯惠,往見昌期,備言前事。

    昌期驚歎道:“死而複生,離而又合,千古奇事。

    不意多見于君家父子兄弟之間,真可慶幸。

    ”遂入内與夫人說知,呼似兒出堂拜見。

     卻說這似兒年雖幼稚,性極穎悟,向并不知自己是螟蛉子。

    近因昌期生了個幼兒,家人們私語道:“此才是真公子,不是假公子了。

    ” 這句話落在似兒耳中,不覺驚疑,想道:“我既是假公子,我的真父母何在。

    ”又想:“姐夫魯惠千裡奔喪,卻遇生父。

    不知我亦有父母重逢之日否?”正疑想間,忽聞昌期叫他出去拜見親爹,又聞說姐夫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大驚大喜,忙奔出堂,望着魯翔便拜。

    魯翔抱他起來,坐于膝上,仔細一看,果然與大兒魯惠面龐相像。

    魯惠向在昌衙時,曾見過似兒,無心中不道他與己同貌,今日細看,方知酷肖。

    父子兄弟,意外重逢,好不歡喜。

    昌期設宴慶賀。

    宴罷,便叫把轎來送似兒歸去。

    魯翔道:“久蒙撫育,不忍遽去。

    今暫領歸拜母,仍當趨侍左右。

    ”昌期笑道:“令郎久離膝下,今日正當珠還合浦,豈可複使鄭六生兒盛九當乎!”魯翔聽說也笑起來,遂命似兒拜謝了恩父恩母,領歸家中。

    楚娘見了,又喜又悲,一時哭笑都有。

    石氏也撫摩歡喜。

    月仙道:“二娘,你看他兄弟二人,可不是一般面貌麼?我昔年曾題一詞,末雲:‘疑是一爹娘,偶然拆雁行。

    ’不想竟猜着了。

    ”衆人聽說,盡皆稱異。

    正是: 奇情種種,怪事咄咄。

    冢中非父,不難将李代桃;包内無兒,幻在以虛作實。

    偶然道着拆雁詞,猜得如神;忽地相遭半鳳裙,湊來恰一。

    嫂子就是姐姐,親外加親;姊丈竟是哥哥,戚上添戚。

    幼弟莫非小叔,月仙向本生疑;舅爺與我同胞,魯惠今才省得。

    再來轉世未為奇,暗裡回生料不出。

     當日大排喜筵,合家稱賀。

    自此似兒仍名魯意,原常到昌家來往。

     至明年,魯昌二家,各攜家眷赴任。

    魯翔做了三年官,即上表乞休,悠遊林下,訓課幼子。

    魯惠以狄公薦,累遷至龍圖閣待制,母妻俱膺封诰。

    魯意勤學孝弟,有阿兄之風,年十六即成進土,聯姻貴室,後來功名顯達。

    楚娘亦受榮封。

    昌期官至經略,以軍功子孫世襲指揮使,與魯家世為姻好。

     這段話,親能見子之榮,子能侍親之老,孝子之情大慰。

    《詩經·南陔》之篇,乃孝子思養父母而作。

    其文偶阙,後來束析日雖有補亡之詩,然但補其文,未能補其情。

    今請以此補之,故名之曰“補陔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