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正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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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信已到家。

     盛俊見了,想道:“若說信已到家,莫非此時父親已到家中了?”再問馮家嶽父母消息,卻得了三聖之。

    訣雲: 家門喜慶,人口團圓。

     應不在遠,隻在目前。

     盛俊尋思道:“若說父親信已到家,或者有之。

    若說嶽父母應在目前,此時一些信也沒有,目前卻應些什麼?”正在那裡躊躇猜想,隻見一個老者從外面走入廟來,頭帶一項破巾,身上衣衫也不甚齊整,走到神前納頭便拜,口裡唧唧哝哝不知道說些什麼,但依稀聽得說出個”馮”字。

    盛俊心疑,定睛把那老者細看。

    盛俊幼時曾認得馮樂善,今看此老面龐有些相像,但形容略瘦了些,須髯略白了些。

    盛俊等他拜畢,便拱手問道:“老丈可是姓馮?可是蘭溪人?”那老者驚訝道:“老漢正是姓馮,數年前也曾在蘭溪住過。

    足下何以知之?”盛俊聽說,忙上前施禮道:“嶽父在上,小婿拜見。

    ”慌得那老者連忙答禮道:“足下莫認錯了。

    天下少什同鄉同姓的!” 盛俊道:“嶽父台号不是樂善嗎?”那老者道:“老漢果然是馮樂善,但哪裡有足下這一位女婿?”盛俊道:“嶽父不認得盛家的俊哥了麼?盛好仁就是家父,如何忘記了?”樂善聽說,方仔細看着盛俊道:“足下十來歲時,老漢常常見過,如今這般長成了,叫我如何認得?正不知足下因什到此?那嶽父之稱又從何而來?”盛俊遂把前事細述了一遍。

     喜得樂善笑逐顔開,也把自己一向的行藏,說與盛俊知道。

    正是: 人口團圓真不爽,目前一半?先靈。

     原來馮樂善當日同了妻兒,投奔李效忠不着,進退兩難。

    還虧他原是北京人,有個遠族馮允恭,看同宗面上,收留他三口兒在家裡。

    那馮允恭在前門外開個面店,樂善幫他做買賣,隻好糊口度日,哪裡有重到蘭溪的盤纏?又哪裡有取贖女兒的銀子?所以逗留在彼,一住五年。

    夫婦兩個時常想着女兒年已及笄,不知被那過寡婦送在什麼人家,好生煩惱。

    是日,樂善因替馮允恭出來讨賒錢,偶在這廟前經過,故進來禱告一番,望神靈保 ,再得與女兒相見,不想正遇着了女婿。

    當下盛俊便随他到馮允恭家裡,見了允恭,稱謝他厚情,請嶽母出來拜見了,并見了小舅延哥。

    是日即先請嶽母到自己寓所,與母親同住,暫留樂善父子在允恭家中。

    等揭曉過了,看自己中與不中,另作歸計。

    過了幾日,春闱放榜,盛俊又高中了第七名會魁,殿試二甲。

    到得館選,又考中了庶吉士。

     正待告假省親,不料又有一場憂事。

    是年正是天順元年,南宮複位,禮部尚書王文被石亨、徐有貞等誣他迎立外藩,置之重典,有人劾奏卻卻待徵與王文一黨,奉旨:卻待徵紐解來京,刑部問置,家産籍沒。

    盛俊聞知此信,吃了一驚,隻得住在京師,替待徵營謀打點。

    盛俊的會場大座師是内閣李賢,此時正當朝用事。

    盛俊去求他周旋,一面修書遣人星夜至蘭溪,緻意本縣新任的知縣,隻将卻待徵住居的房屋入官,其餘田房産業隻說已轉賣與盛家,都把盛家的告示去張挂。

    那新任知縣是盛俊同年,在年誼上着實用情。

    到得卻待徵紐解至京,盛俊又替他在刑部打點,方得從寬問拟。

    至七月中,方奉聖旨:卻待微革職為民,永不叙用,家産給還。

    那時盛俊方才安心,上本告假省親,聖旨準了。

    正待收拾起程,從山東一路而去,忽然家人到京來報喜信,說太老爺已于五月中到家了。

    盛俊大喜。

    原來盛好仁随了戴友泉到山東,不想山東客行裡負了戴友泉的銀子,讨帳不清,争鬧起來,以緻涉訟。

    恰值店裡死了人,竟将假人命圖賴友泉,大家在山東各衙門告狀,打了這幾年官司。

    盛好仁自己沒盤費,隻得等他訟事結了,方才一齊動身。

    至分路處,友泉自往嘉興,好仁自回蘭溪,此時正是五月中旬。

    好仁奔到自家門首,隻見門面一新,前後左右的房屋都不是舊時光景,大門上用鎖鎖着。

    再看那些左鄰右舍,都是面生之人,更沒一個是舊時熟識,連那馮員外家也不見了。

    心裡好生驚疑,便走上前問一個鄰舍道:“向年這裡有個盛家,今在哪裡去了?”那鄰舍也是新住在此的,不知就裡,指着對門一所新改門面的大屋說道:“這便是新遷來的盛翰林家。

    ”好仁道:“什麼盛翰林?”那人道:“便是卻鄉宦的女婿,如今部鄉宦犯了事,他的家眷也借住在裡邊。

    ”好仁道:“我問的是開柴米油酒店的盛家。

    ”那人道:“這裡沒有什麼開店的盛家。

    ”好仁又問道:“還有個姓甄的,向年也住在此,如今為何也不見了?”那人道:“聞說這盛翰林住的屋,說是什麼甄家的舊居。

    想是那甄員外死了,賣與他家的。

    ”好仁聽罷,一發不明白。

    正在猜疑,隻見那對門大屋裡走出兩三個青衣人,手中拿着一張告示,竟向那邊關鎖的屋門首把告示粘貼起來,上寫道:翰林院盛示:照得此房原系本宅舊居,向年暫典與處。

    今已用價取贖,仍歸本宅管業。

    該圖毋得混行開報。

    時示。

    好仁看罷,呆了半晌,便扯住一個青衣人間道:“這屋如何被卻家管業了去?今又如何歸了你們老爺?”隻見那青衣人睜着眼道:“你問他則什?你敢是要認着卻家房産,去報官麼?我家老爺已與本縣大爺說明了,你若去混報,倒要讨打哩!”好仁道:“你們說的是什麼話?我哪曉得什麼報官不報官。

    隻是這所房屋,原系我的舊居,如何告示上卻說是你家老爺的舊居?又說向曾典與卻家,這是何故?”青衣人道:“一發好笑了。

    我家老爺的屋,你卻來冒認。

    我且問你姓什名誰?”好仁道:“我也姓盛,叫做盛好仁。

    五六年前出外去了,今日方歸,正不知此屋幾時改造的?我的家眷如何不住在裡面?”青衣人聽了,都吃一驚,慌忙一齊跪下叩頭道:“小的們不知是太老爺,方才冒犯了,伏乞寬恕。

    ”好仁忙扶住道:“你們不要認錯了,我不是什麼太老爺。

    我哪有什麼翰林兒子?”青衣人道:“原來太老爺還不曉得。

    ”遂把上頭事細細禀明。

    好仁此時如夢初覺,真個喜出望外。

    青衣人便請好仁到對門大宅裡,報與夫人馮氏知道。

    小桃大喜,便出堂來拜見了公公。

    那時卻家住居已籍沒入官,所以小桃引着卻家眷屬,都遷到甄家舊屋裡暫住。

    當下小桃收拾幾間廳房,請好仁安歇。

    好仁遂修書遣人至京,報知兒子。

    盛俊看了書信,又問了來人備細,歡喜無限。

    正是: 果然靈?答無差錯,真個行人已到家。

     當下盛俊喚了兩隻大船,一隻船内請母親與嶽母及小舅乘坐,一隻船内自己與卻待徵、馮樂善乘坐。

    樂善見了待徵,稱謝他将女兒收養婚配之德。

    因訴說往年甄奉桂倚仗貴戚,欺負窮交,攘取庫樓資财,勒盜住房原價許多可笑之處。

    待徵道:“這些話,不佞已略聞之于令愛,但此皆奉桂與小僮輩串通做下的勾當。

    就是令婿,亦深受其累。

    如今天教不佞收養兩家兒女,正代為奉桂補過耳。

    不佞今番歸去,當取奉桂名下之物,歸與兩家,還其故主。

    ”盛俊道:“不肖夫婦俱蒙大人撫養,既為恩父,又為恩嶽,與一家骨肉無異,何必如此較量!”待徵道:“不佞近奉嚴旨,罪幾不測。

    今幸得無恙,皆賴你周旋之力,亦可謂相報之速矣!”盛俊逡巡遜謝。

     不一日,待徵到家。

    此時住房已奉旨給還,便将家眷仍舊遷歸。

    向來所占甄家赀産,盡數分授與盛俊夫婦。

    盛俊便劃幾處産業與馮樂善,以當庫樓中所賴之物。

    又把馮家舊宅,并甄家住居的屋,仍欲歸還樂善,自己要遷到對門舊居中去。

    樂善見他舊居狹隘,遂把甄家的住房送與盛俊,以當女兒的嫁資。

    自此馮家依舊做了财主,盛家比前更添光彩。

    至于好仁夫妻重會,小桃父母重逢,骨肉團圓,合家喜慶,自不必說。

    正是: 馮家财寶甄家取,甄氏田房卻氏封。

     誰識今朝天有眼,卻還歸盛盛歸馮。

     馮樂善前番失火之後,童仆皆散。

    今重複故業,這班人依舊都來了。

    老奴馮義亦仍舊來歸,又領一個兒子、一個媳婦也來叩頭投靠服役。

    樂善問道:“你一向沒兒子的,今日這對男婦從何而來?”馮義道:“這兒子是路上拾的。

    小人向随劉官人出外做些買賣,偶見這孩子在沿途行乞,因此收他為兒,讨了個媳婦。

    ”樂善聽說,就收用了,也不在意裡。

    次日,恰好盛俊到馮家來,一見馮義的兒子,不覺吃驚。

    你道他是何人?原來就是甄奉桂之子甄福。

    盛俊想着當初與他同堂讀書幾年,不料他今日流落至此,好生不忍,便對樂善說知,另撥幾間小屋與他夫婦住下,免其服役。

    可憐甄奉桂枉自欺心,卻遺下這個賤骨頭的兒子,這般出醜。

    當初曾将他許與馮員外做書童,今日果然應了口了。

    又曾将女兒阿壽許與盛俊,今女兒雖死,那馮小桃原系抵當他兒子婚姻的,今配了盛俊,分明把個媳婦送與他了。

    正是: 向後欺心枉使去,從前誓願應還來。

     盛俊欽假限期已滿,将欲起身赴京,因念當時甄家掘藏,原在劉家屋内掘的,今聞劉輝收心做生理,不比從前浪費,便叫馮義去請他來,劃一宗小産業與他,以當加絕不産之物。

    又念戴友泉能恤同裡,遣人把銀二百兩往嘉興謝了他。

    然後與家眷一同起身入京。

    到前覆舟之處,又将百金施與寶月庵,就在庵中追薦了康三老。

    及到京師,又将銀二百兩酬謝馮允恭。

    真個知恩報恩,一些不負。

    至明年,朝廷有旨,追錄前番随征陣亡官員的後人。

    盛俊知李效忠無子,就将小舅馮延哥姓了外祖的姓,叫做李馮延,報名兵部一體題請,奉旨準襲父爵。

    馮樂善便也做了封翁,稱了太爺。

    後來盛、馮兩家子孫繁衍。

    可見好人自有福報,惡人枉使欺心。

    奉勸世人切莫以富欺貧,以貴欺賤。

    古人雲:“一富一貧,乃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故這段話文,名之曰《正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