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反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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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得載了女兒同往任所。

    及到任後,即蒙欽召,星夜領家眷赴京,一面着人到武安打探。

    卻因“長孫陳”三字,與”尚存誠”三字聲音相類,那差去的人粗莽,聽得人說“尚存誠失機被殺”,誤認做長孫陳被殺,竟把這兇信回報。

    辛氏聞知,哭得發昏,及問勝哥,又不知下落,一發痛心。

    自想當日拚身舍命,隻為要救丈夫與兒子,誰知如今一個死别,一個生離,豈不可痛!因作《蝶戀花》一詞,以志悲思雲: 獨坐孤房淚如雨,追憶當年,拚自沉井底。

    隻道妾亡君脫矣,哪知妾在君反死。

    君既死兮兒沒主,飄泊天涯,更有誰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濟,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幾度要自盡,虧得父母勸住。

    于是,為丈夫服喪守節,又終日求神問蔔,讨那勝哥的消息。

    真個望兒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淚幹,哪知長孫陳卻與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

    正是: 各天生死各難料,兩地悲難兩不同! 不說辛氏随父在京,且說長孫陳因不見了辛氏骸骨,心裡慘傷,又作《憶秦娥》詞一首,雲: 心悲悒,香消玉碎無蹤迹。

    無蹤迹,欲留青冢,遺骸難覓。

    風塵不複留仙骨,莫非化作雲飛去。

    雲飛去,天涯一望,淚珠空滴。

     長孫陳将此詞并前日所題兩詞,并寫在一紙,把來粘在辛氏靈座前壁上。

    甘氏走來見了,指着第一首道:“她叮咛你将兒看觑。

    你的兒子,原得你自去看觑他。

    我是繼母,不會看觑他的!”又指着第二首道:“你隻願與前妻‘天長地久’,娶我這一番,卻不是多的了!”看到第三首,說道:“你兒子隻道無人用心打撈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尋覓!”說罷,變色歸房。

    慌得長孫陳忙把詞箋揭落了,随往房中看時,見甘氏獨坐流淚。

    長孫陳陪着笑臉道:“夫人為何煩惱?” 甘氏道:“你隻想着前夫人,怪道勝哥隻把親娘當娘,全不把我當娘。

    ”長孫陳道:“勝哥有什觸犯你,不妨對我說。

    ”甘氏道:“說他怎的!”長孫陳再問時,甘氏隻是低頭不語。

    長孫陳急得沒做道理處。

    原來長孫陳與甘氏的恩愛,比前日與辛氏的恩愛,又添了一個“怕”字。

    世上怕老婆的,有幾樣怕法:有“勢怕”,有“理怕”,有“情怕”。

     “勢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貴,仰其閥閱;二是畏妻之富,資其财賄;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罵。

    ”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賢,景其淑範;二是服妻之才,欽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貧。

    ”情怕”亦有三:一是愛妻之美,情願奉其色笑;二是憐妻之少,自愧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嬌,不忍見其頻(戚頁)。

    今甘氏難中相識,又美少而嬌,大約“理怕”居半,“情怕”居多。

     有一曲《桂枝香》說那怕嬌妻的道: 愛她嬌面,怕她顔變。

    為什(亻免)首無言,慌得我意忙心亂,看春山頓鎖。

    春山頓鎖,是誰觸犯?忙陪歡臉,向娘前,直待你笑語還如故,才教我心兒放得寬。

     這叫做因愛生怕。

    隻為愛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額,他也皺眉;妻若忘餐,他也廢食。

    好似虞舜待弟的一般,像憂亦憂,像喜亦喜。

    又好似武王事父的一般,文王一飯亦一飯,文王再飯亦再飯。

     閑話少說,隻說正文。

    當下長孫陳偎伴了甘氏半晌,卻來私語勝哥道:“你雖痛念母親,今後卻莫對着繼母啼哭。

    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勝哥不敢違父命,勉強趨承。

    甘氏也隻落落相待。

    一個面紅頸赤,強支吾地溫存,一個懶語遲言,不耐煩地答應。

    長孫陳見他母子二人終不親熱,亦無法處之。

    勝哥日常間倒在孫去疾卧室居多。

    此時孫去疾的病已全愈。

    長孫陳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嚴武禀明其故,料嚴公愛他,必不見罪。

    乃具申文,隻說自己系孫去疾之兄孫無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權冒名供職,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

    向日朦胧之罪,仗乞寬宥。

    嚴公見了申文,甚是驚訝,即召孫去疾相見,試其才學,正與長孫陳一般。

    嚴公大喜道:“二人正當兼收并用。

    ”遂令将司戶之印,交還孫去疾,其孫無咎委署本州司馬印。

    一面奏請實授。

    于是,孫去疾自為司戶,長孫陳攜着家眷,遷往司馬署中,獨留勝哥在司戶衙内,托與去疾撫養教訓,免得在繼母跟前,取其厭惡。

    此雖愛子之心,也是懼内之意。

    隻因礙着枕邊,隻得權割膝下,正合着《瑟琶記》上兩句曲兒道:“你爹行見得好偏,隻一子不留在身畔。

    ” 甘氏離卻勝哥之後,說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時常變臉了。

    光一陰一迅速,不覺五年。

    甘氏生下一女一子:女名珍姑,子名相郎,十分歡喜。

    哪知樂極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

    甘氏哭泣礔踴,哀痛之極,要長孫陳在衙署治喪。

    長孫陳道:“衙署治喪,必須我答拜。

    我官職在身,缌麻之喪,不便易服。

    今可停柩于寺院中,一面寫書去請你堂兄甘泉來,立他為嗣,方可設幕受吊。

    ”甘氏依言,将靈柩移去寺中。

    長孫陳修書遣使,送與甘泉,請他速來主持喪事。

    甘泉得了書信,禀過知縣,讨了給假,星夜前來奔喪。

    正是: 此雖敦族誼,亦是趨勢利。

     貴人來相召,如何敢不去。

     甘泉既到,長孫陳令其披麻執杖,就寺中治喪。

    夔州官府并各鄉紳,看司馬面上,都來緻吊。

    嚴公亦遣官來吊,孫去疾也引着勝哥來拜奠。

    熱鬧了六七日,極為光榮。

    卻不知甘氏心上還有不足意處:因柩在寺中,治喪時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至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輿擡至靈前奠别,又不能夠親自還鄉送葬。

    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恹恹不起。

    慌得長孫陳忙請醫看視,都道傷感七情,難以救治。

    看看服藥無效,一命懸絲。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甘氏病卧在床,反複自思:“吾向嗔怪勝哥哭母,誰想今日輪到自身。

    吾母親抱病而亡,有屍有棺,開喪受吊,我尚痛心;何況他母死于非命,屍棺都沒有,如何教他不要哀痛!”又想:“吾母無子,賴有侄兒替他服喪。

    我若死了,不是勝哥替我披麻執窰,更有何人?可見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長男。

    我這幼女幼子,幹得什事?”便含淚對長孫陳道:“我當初錯怪了勝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喚來見我。

    ”長孫陳聽說,便道:“勝哥一向常來問安,我恐你厭見他,故不使進見。

    你今想他,喚他來便是。

    ”說罷,忙着人到孫去疾處将勝哥喚到。

    勝哥至床前見了甘氏,吃驚道:“不想母親一病至此!”甘氏執着勝哥的手,雙眼流淚道:“你是個天性純孝的,我向來所見不明,錯怪了你。

    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壯年,我死之後,他少不得又要續娶。

    我這幼子幼女,全賴你做長兄的看顧。

    你隻念當初在我家避難時的恩情,切莫記我後來的不是罷!”說畢,淚如泉湧。

    勝哥也流淚道:“母親休如此說。

    正望母親病愈,看顧孩兒。

    倘有不諱,這幼妹幼弟,與孩兒一父所生,何分爾我!縱沒有當初避難的一段恩情,孩兒在父親面上推愛,豈有二心!”甘氏道:“我說你是仁孝的好人。

    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對長孫陳道:“你若再續娶後妻,切莫輕信其語,撇下了這三個兒女!”長孫陳哭道:“我今誓願終身不續娶了!”甘氏含淚道:“這話隻恐未必!”言訖,瞑目不語,少頃即奄然而逝。

    正是: 自古紅顔多薄命,琉璃易破彩雲妝。

     長孫陳放聲大哭,勝哥也大哭。

    免不得買棺成殓,商議治喪。

    長孫陳叫再買一口棺木進來,勝哥驚問何故,長孫陳道:“汝母無屍可殓,今設立虛柩,将衣冠殓了,一同治喪,吾心始安。

    ”勝哥道:“爹爹所見極是。

    ”便于内堂停下兩柩,一虛一實。

     幕前挂起兩個銘旌,上首的寫:“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寫:“繼配甘孺人之柩。

    ”擇日治喪,比前甘母治喪時,倍加熱鬧。

    但喪牌上還是孫無咎出名。

    原來唐時律令:凡文官失機後,必有軍功,方可贖罪。

    長孫陳雖蒙嚴武奏請,已實授夔州司馬之職,然不過簿書效勞,未有軍功,故不便改正原名。

    恰好事有湊巧,夔州有山寇竊發,嚴公遣将征剿,司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