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勸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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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

    我今說個規模與你,就煩你一畫。

    若畫得像時,更當重謝。

    ”生哥領諾。

    夫人指着自己面龐,說那一處與我先母相同,那一處與我先母略異。

    生哥依她所言,恁空畫出一個真容。

    卻也奇怪,竟畫得俨然如生。

    夫人看了,拍掌稱奇。

    一頭贊,一頭再看,越看越像,便如重見了母親一般,不覺嗚咽涕泣起來。

    生哥在傍見夫人涕泣,也不覺淚流滿面。

    夫人怪問道:“我哭是因想念先母,你哭卻是為何?”生哥拭淚答道:“妾幼喪二親,都不曾認得容貌。

    今見夫人補畫令先慈之像,因想妾身枉會傳神,偏無二親可畫,故不禁淚落耳!”說罷,又流淚不止。

    正是: 孤兒觸景淚偏多,爾有母兮我獨無。

     縱使傳神異樣巧,二親形像怎臨摹。

     夫人聽說,問道:“我聞小娘子的母親尚在,如何說幼喪二親?”生哥忙轉口道:“夫人聽錯了。

    妾自說幼喪父親。

    ”夫人道:“我如何會聽錯?你方才明明說幼喪二親。

    莫非你不是程寡婦親生的?可實對我說!”生哥暗想:“花公是個有情義的人,我今就對他夫人實說來曆,料也不妨。

    ”因叉手向前說道:“夫人在上,當初我父親蒙花老爺厚恩,今日在夫人面前怎敢隐瞞?但須恕我死罪,方才敢說!”夫人道:“又奇怪了!我與你家素不相識,我家當初有何恩?你今日又有何罪?”生哥道:“乞夫人屏退左右,容我細禀!”夫人便叫女使們退避一邊。

    生哥先說自己男扮女裝,本不當直入内室,因不敢違夫人之命,勉強進來,罪該萬死。

    然後從頭至尾,把改裝避難的緣故,細細告陳,并将妻子冶娘的始末根由一發說了。

    夫人聽罷,十分驚異。

    便請花黑進來對他說知其事,叫與生哥相見,花黑亦甚驚異。

     正歎詫間,家人傳禀說:“報人在外,報老爺原官起用了。

    ”原來此時海陵王因禦駕南征,中途遇害。

    丞相業厄虎護駕在彼,亦為亂軍所殺。

    朝中更立世宗為帝。

    這朝人主極是賢明,凡前日觸忤了海陵王、業厄虎被殺的官員,盡皆恤贈,錄其後人;其餘被黜被逐的,都起複原官。

    因此花黑亦以原官起用。

    當下花黑聞此恩命,便對生哥道:“當今新主賢明,褒錄海陵時受害賢臣的後人,廉谏議亦當在褒錄之例。

    你今既為廉公之婿,廉公無子可錄,女婿可當半子。

    至于令先尊題詩被戮一事,我當特疏奏白其冤。

    你不惟可脫罪, 還可受封。

    ” 生哥謝道:“昔年既蒙恩相收葬先人骸骨,今日又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天高地厚。

    ”說罷,倒身下拜。

    正是: 得蒙君子垂青眼,免使窮人陷黑冤。

     生哥拜謝了花公夫婦,回到家中,說知其事。

    冶娘與顔權、王保俱各驚喜。

    花黑即日起身赴京。

    陛見時,即上疏白李真之冤,說:“他所題二詩,一是歎南朝無人,一是歎南朝未嘗無人,隻為奸臣所誤,并無一語侵犯本朝。

    卻被奸貪小人,朋謀陷害,非辜受戮,深為可憫。

    其妻江氏,潔身死節,尤宜矜恤。

    況今其子生哥,現配先臣廉國光之女,國光無子,當收錄伊婿,以酬其忠。

    ”因又将王保感天賜乳,顔權夢神賜須之事,一一奏聞。

     世宗覽奏,降旨:“賜生哥名存廉,授翰林待诏。

    封冶娘為孺人。

    王保忠義可嘉,授太仆丞。

    太監顔權召還京師,授為六宮都提點。

    ”命下之後,生哥與冶娘方才改正衣裝。

    一個大乳的蒼頭,一個長須的内相,也都複了本來面目。

    一時傳作奇談。

    正是: 前此一陰一一陽一都是假,今朝男女盡歸真。

     衆人受了恩命,各各打點赴京。

    生哥獨上一疏道:“臣向因患難之中,未曾為父母守制。

    今欲補盡居喪之禮,廬墓三年,然後就職。

    ”天子嘉其孝思,即準所奏。

    生哥遂同冶娘披麻執杖,至父母墓所,備下三牲祭品,望冢前拜奠。

    想起二親俱死于非命,生前未曾識面,死後有缺祭掃,直至今日方得到土堆邊一拜,哀從中來,伏地痛哭,哭得路旁觀者,無不凄惶。

    有一曲《紅衲襖》為證: 徒向着土堆前列酒鮐,恨不曾寫真容留作記。

    縱則向夢兒中能相會,痛殺我昧平生怎認伊?想當初兩月間無知識,到如今十年餘空淚垂。

    除非是起死回生,一雙雙學丁令還靈也,現原身使我知。

     王保聞得生哥夫婦都在墓所,便也于未赴任之前,備着祭禮,到墓前來設祭。

    那時王保冠帶在身,及到墓前,即呼從人:“取青衣小帽過來,與我換了。

    ”生哥問道:“這是何故?”王保哭道:“我王保當初受主母之托,保護幼主。

    今日特來此複命。

    若頂冠束帶,叫墓中人哪裡認得?”生哥聽說,不覺大哭。

    王保換了衣帽,向冢前叩頭哭告道:“主人主母在上,小人王保昔年在蘇州城中時,因急欲歸報主母消息,未及收殘主人屍首。

    及至主母死後,小人又急忙保護幼主,避罪而逃,也不及收殓屍首,又不及至墓前一拜。

    今日天幸,得遇恩赦,小人才得到此。

     向蒙皇天賜乳,仙翁庇 ,我主仆二人得以存活。

    今幸大仇已報,小主人己諧婚配,又得了官職。

    未識主人主母知道否?倘一陰一靈不遠,伏乞照鑒!”一頭拜,一頭說,一頭哭。

    從人見之,盡皆下淚。

    也有一曲《紅衲襖》為證: 想當初托孤兒在兩月時,今日裡縱生逢怕也難識取。

    我若再換冠袍來行禮,教你墓中人怎認予?幾年間變男身為乳妪,隻這領舊青衣豈是易着的。

    痛從前春去秋來,不能夠一拜墳頭也,禁不住灑西風血淚垂。

     王保祭畢,才換了冠帶,恰值顔權也來吊奠。

    王保等他奠罷,一同别了生哥夫婦,再備祭品,同顔權到雙忠廟去拜祭了一番。

    顔權又将廟宇重修,神像再塑,然後與王保一齊赴京。

    生哥自與冶娘廬墓。

    又聞朝廷有旨,着玉田縣官為廉國光立廟,歲時緻祭。

    生哥遂同冶娘到彼處拜祭了,複回墓所。

    三年服滿,然後起身赴京,謝恩到任。

     在京未久,忽聞塘報,趙州臨城縣有妖婦牛氏結連山寇作亂,勢甚猖獗。

    你道那妖婦是誰?原來就是尹大肩之妻。

    尹大肩原系臨城人,他存日恃着海陵王寵幸,作惡多端。

    近來被人告發,世宗有旨籍沒其家。

    不想他妻子牛氏,頗知妖術,遂與其子尹彪,逃人太行山中,嘯聚山賊作亂,自稱“通聖娘娘”。

    地方官遣兵追捕,反為所敗。

    生哥聞知此事,激起一片雄心,說道:“此是我仇人的妻子,我正當手刃之!”遂上疏自請剿賊。

    天子準奏,命以翰林待诏兼行軍千戶,領兵三千前往臨城,讨平妖寇。

    生哥奉旨,星夜督師前進。

    牛氏統領賊衆,據着個險峻的高嶺,立下營寨。

    方待要用妖法來迎敵,哪知生哥自有碧霞真人所傳的劍術在身,便不等交鋒,先自飛騰上嶺,揮劍斬了牛氏并尹彪首級,然後驅兵直搗賊巢。

    賊衆無主,逃者逃,降者降,寇氛悉平,奏凱回朝。

    天子嘉其功績,升為中書右丞兼樞密副使,并追贈其父李真與其母江氏。

     生哥感泣謝恩,歸到私署。

    是夜即得一夢,夢見一個金幞绯衣的官長,一個鳳冠霞帔的夫人,對生哥說道:“我二人是你父母。

    上帝憐我二人,一以文章被禍,一以節烈捐軀,已脫鬼錄,俱得為神。

    不但受人主之恩,又膺天帝之寵。

    你可善自寬解,不消哀念我二人了!”生哥醒來,記着夢中所見父母的形貌,畫出兩個真容,去喚王保來看。

    王保見了,吃了一驚,說道:“與主人主母生前容貌,一般無二。

    ”生哥大喜,便把來裝裱好了,供養在家廟中。

    正是: 忠貞既可格天地,仁孝猶能緻鬼神。

     王保做了三年官,即棄了官職,要去尋訪碧霞真人,入山修道。

    竟拜别了生哥夫婦,仍舊懷了這粒銀母靈丹,飄然而去。

    生哥思念其忠,也畫他一個小像,立于李真之側,一樣歲時展祭。

    又畫碧霞真人之像,供養于舊日茅庵中,亦以王保配享。

    後來花黑出使海上,遇見王保童顔鶴發,于水面上飛身遊行。

    歸來述與生哥聽了,知其已得成仙。

    顔權出入宮中,人都呼他為須太監,極蒙天子寵眷,壽至九十七而終。

    冶娘替他服喪守孝,也把他的真容來供養。

    這是兩人忠義之報。

     看官聽說,人若存了一片忠心、一團義氣,不愁天不佐助,神不(交力)靈。

    試看奴仆、宦豎尚然如此, 何況士大夫?《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所以這段話文,名曰《勸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