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培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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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培連理 斷冥獄推添耳書生 代賀章登換眼秀士 詩曰: 野草青青土一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殷勤寄語人間婦,自古糟糠合到頭。

     此詩是方正學先生過朱買臣妻之墓而作,勸世間婦人休嫌丈夫貧賤。

    且莫說貧賤的有時富貴,縱使終身不富貴,也該到頭相守。

    倘必希圖他年富貴,勉強守着目前貧賤,就不是個有意思的婦人了。

    朱買臣之妻若是個有意思的,丈夫要去求官,還該阻他,不要他去。

    你道漢武帝時的官,可是容易做的?買臣隻為貪着功名,後來坐張湯事,懼罪自殺。

    皆緣妻子嫌他貧賤,激他走這條路,豈非為妻子所誤!假如妻子肯到頭守着糟糠,丈夫也便到頭守着貧賤,何至貪求富貴,以至刑戮。

    所以方正學詩中,并不較量富貴不富貴,更不提起會稽太守馬前潑水之事,隻說“糟糠合到頭”。

    然天下婦人,不嫌丈夫貧賤的還有,不嫌丈夫廢疾的卻難。

    富貴危險,或不如貧賤安穩。

    若說廢疾人,倒勝過五官具足的,這卻誰個肯信?如今待在下說一奇女子,不但不嫌丈夫貧賤,并不嫌丈夫廢疾。

    才女愛才子,就如才子愛才子一般;夫妻相愛,竟像朋友相識。

    後來神明靈應,把廢疾忽變好了。

     此事出在明朝洪武年間,南直揚州府有個秀才,姓莫名豪,字千英,豐姿秀美,文才敏捷,賦性豪爽。

    不幸父母雙亡,家道蕭索,胸中雖有才,手中卻乏鈔。

    人情隻重有”貝”字的才,不重沒”貝”字的才。

    所以年近二十,未諧姻眷。

    隻結交得一個好朋友,那人姓聞名聰,字作謀,學識淹博,議論雄快,與莫豪是至交。

    時常相叙,攀今吊古,談起來便是竟日。

    聞聰常說:人不當以成敗論英雄,設使少康若敗,便是有窮的多士多方;武庚若成,便是有商的一成一旅。

    可笑世人識見淺薄,見伯夷指武王為暴,便道奇怪,不敢真個認他為暴;見武王指洛民為頑,便都說是頑了。

    又常言短喪之制,不是漢文帝始,是漢景帝始。

    文帝素性謙恭,當其踐位,有讓三讓再之文;勸其立儲,有重我不德之诏,故臨終亦自謙德薄,遺命短喪。

    文帝雖如此謙恭,在景帝自當盡禮。

    若雲父命宜從,則辭踐位,即不該踐位;辭建儲,即不該建儲,連景帝也不必立了。

    奈何獨從其短喪之命,這不是短喪自景帝起的。

    又常論斷王導為奸臣,溫峤為逆子。

    嵇紹雖忠,未能全孝,不如有向北坐的王裒;王祥雖孝,有缺于忠,不如必在汶上的闵字。

    如此妙論,不一而足。

    莫豪深加歎服。

    但那聞聰有一件酷好的事,是仙家修煉之術。

    妻室也不肯娶,常閉戶獨坐,做那養真運氣的工夫。

    原來做這工夫,須要有傳授,若得法便好,若不得法,反要弄出病來。

    聞聰無師之學,未從其法,竟把一雙耳朵弄聾了。

    卻又有一件奇事,時常夢到一陰一司,替冥官斷獄,夢中聽訟,耳卻不聾,及至醒來,依然聾了。

    聞聰自笑道:“昔有仆夫夜夢為王,日間雖勞,夢中卻樂,吾今雖聾,又何病焉!” 人有不信他的,都道他是鬼話,又見他耳聾,是個殘疾人,不甚敬重他。

    隻有莫豪始終欽服,常對他說道:“《史記·屈原傳》雲:王聽之不聰。

    楚懷王何當耳聾,隻為心裡不聰,便與耳聾一般。

    據我看來,世人皆聾,唯兄不聾耳。

    ”因即題詩一首雲: 豈惟耳目有聾盲,心不聰明病與均。

     人世即今多耳目,能聞能見幾何人。

     莫豪正與聞聰說得着,不想聞聰自恨修煉不得法,欲出外遍求仙方,遂别了莫豪,往臨安天目山訪道去了。

     莫豪自聞聰别後,甚覺寂寞,雖還有幾個朋友,都不甚相契。

    其間有一人,姓黎名竹,号淇卿,因他頭有瘡,光秃無發,人便順口叫他“黎”,又叫他“竹”,又叫他”黎和尚”。

    那人本是個包攬詞訟的秀才。

    莫豪原與他意氣不合,他卻偏要強來親近,每有呈詞手谒,及與人争辨的書劄,便把來與莫豪看。

    莫豪見他文字不濟,忍不住替他改削了幾次。

    外人見了莫豪改削過的,都交口稱贊。

    黎竹大喜,後來便竟求莫豪代作,也略把些潤筆之資相送。

    又知莫豪好飲,常置酒相款。

    因此,莫豪亦不複拒之。

    一日,黎竹與莫豪對酌,因說道:“吾兄善于诙諧,喜笑怒罵,皆成文章。

    小弟昨日受了一個駝背人的氣,求兄做一首駝背的詩去嘲他。

    ”莫豪乘着酒興,随口念道: 哀哉駝背翁,行步甚龍鐘。

     遇客先施禮,無人亦打躬。

     有心尋地孔,何面見蒼穹。

     仰卧頭難着,俯眠腹又空。

     蝦身窘且縮,鼋背聳還豐。

     雨不沾懷内,臀常曬日中。

     娶妻須疊肚,摟妾怎偎胸。

     桦石差堪拟,斷環略可同。

     小橋稱雅号,新月笑尊容。

     赴水如垂釣,懸梁似挂弓。

     生來偏局促,死去也謙恭。

     黎竹聽罷,不覺大笑,便取筆寫出,袖着去了。

    一日,又來對莫豪說道:“前日嘲駝背的詩甚妙,今日還要做首嘲鼻與癟鼻的詩。

    兄可肯做麼?”莫豪笑道:“就做何妨!” 便又帶笑念出兩首詩來。

    其嘲鼻的詩道: 扈鼻是前緣,夜來開口眠。

     讀書聲不出,講話語難傳。

     聞香全不覺,遇臭竟安然。

     一事差堪用,教他看糞船。

     其嘲癟鼻的詩道: 世間癟鼻最蹊跷,形得眼高嘴又高。

     将去面光渾不礙,打來巴掌任橫超。

     踏平鬼臉羞堪拟,跌匾尿瓶略可描。

     面孔分明如屁一股,中間反嵌一條槽。

     莫豪念畢,笑得黎竹眼花沒縫,又牢牢地記着。

    莫豪笑道:“兄隻顧要嘲人,全不想自己亦有可嘲之處。

    吾聞外人嘲兄為‘黎和尚’。

    如今待小弟替兄解嘲何如?” 說罷,便取筆寫出幾段笑話, 乃是《和尚笑鎞鎞》與《鎞鎞答和尚》的谑語。

    《和尚笑鎞鎞》雲: 兩頭一樣光,甘苦不相當。

     我光是披剃,你光因鎞瘡。

     一樣兩光頭,我淨你卻垢。

     走到人前去,嫌你腥臊臭。

     和尚解風流,能将信女勾。

     婦人喜和尚,不喜? 鎞頭。

     《? 鎞答和尚》雲: 隻言和尚斬六根,發去哪知根尚存。

     頭尚破除惟我淨,光光不剩一絲痕。

     夭風吹落滿頭芳,誰道輪老我潔郎。

     一頂梅花渾似雪,? 鎞頭上放毫光。

     人見秃驢吐涎去,隻因和尚不吉利。

     時來曉夜要搔瘡,唯有? 鎞最利市。

     偷香手段秃驢高,我輩風情也不饒。

     誰道婦人不喜? ,世間唯有? 鎞一騷一。

     莫豪寫畢,撫掌大笑。

    黎竹看了,也禁不住笑,心裡雖怪他尖酸,卻因常要求他文字,隻得忍耐,欲待也做幾句嘲他,又做不出什麼。

     過了幾日,莫豪因飲多了新酒,染患目疾,悶坐在家。

    黎竹叩門而來,相見問候畢,袖中取出一紙,說道:“弟聞尊目有恙,特覓一妙方在此。

    ”莫豪接來張眼看時,上寫道:木賊草去兩頭,何首烏用其尾,敗龜闆取其中。

     莫豪見了,變色說道:“兄怎生這等罵我!” 黎竹道:“如何是罵兄?”莫豪道:“‘木賊草’去了兩頭是’賊’字,‘何首烏’隻用其尾是‘烏’字,‘敗龜闆’隻取中間的‘龜’ 字。

    罵我賊烏龜,是何道理?”黎竹道:“木賊草、何首烏,都是眼科中妙藥,龜闆也是滋一陰一的,正對兄目疾,休猜差了。

    ”莫豪道:“兄莫亂道,這方決不是你寫的。

    必是哪個教你寫的,你實對我說。

    ”黎竹被逼問不過,隻得說道:“其實是一個家表弟教我寫的。

    ”莫豪道:“令表弟好沒道理,他姓什名誰?”黎竹道:“他是家姑娘之子,姓晁。

    ”莫豪道:“向來不聞兄有這個表弟?”黎竹道:“因他年紀尚幼,故一向不曾說起。

    ”莫豪道:“他與我素不相識,何故便如此惡谑!” 黎竹笑道:“他聞小弟被兄嘲笑,故代為奉答耳!” 莫豪道:“小子太弄聰明,待我也答他幾句。

    ”便叫黎竹代寫,自己信口念道:木除草去用中央,賊善醫人賊亦良。

     何首取梢龜取腹,烏龜肚裡有奇方。

     黎竹代寫罷,笑道:“他把個啞谑兒嘲兄,如今反被兄嘲了。

    ”莫豪道:“這隻算答他,我今也把個啞謎兒嘲他幾句,看他如何答我?”便又念出四句道: 上有兩山橫對,下有半朵桃花。

     或作縮頭龜子,鼋鼍不甚争差。

     念畢,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