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勸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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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哥問道:“你去了這五六年,一向在哪裡?”生哥道:“我在那邊也不記年月,但覺不多幾時,怎說是五六年?”王保道:“想必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間幾時了。

    你且說仙翁領你到什麼去處?那仙翁姓什名誰?可細述與我聽。

    ”生哥道:“我自從那日看仙翁舞劍,忽見一道白光将我身子裹住,耳邊如聞風雨之聲,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身子卻立在一個石洞裡邊,洞中石床石椅、筆墨詩書等物都備。

    仙翁把男衣與我換了,着幾個青衣童子伏侍我。

    每日與我飲食,又不見他炊煮,不知是哪裡來的?仙翁常有朋友往來,都呼之為碧霞真人。

    這洞也叫做碧霞洞。

    仙翁先教我讀書,後教我學劍。

    初學劍之時,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躍,習得身子輕了,然後把劍法傳我,有咒有訣,可以劍裡藏身,飛騰上下。

     學得純熟之後,常書符在我臂上,教往某處取某人頭來。

    我捏決念咒,往來數百裡之外,隻須頃刻。

    記得幾日前,命我到一個去處,殺了一人,取其首級。

    又命我書七字于壁上,道:‘殺人者米家石也。

    ’仙翁說:‘此人是你殺父之仇,你今殺了此人,父仇已報,可送你回去了。

    ’便教我仍舊改作女裝。

    我對仙翁說:‘我一向但認得母親,并不負認得父親,也并不見母親說起父親的事。

    正不知我父親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說:‘你隻回去問你那母親,便知端的。

    ’說罷,遂把我送到此間。

    母親,如今快把這些事情,說與我知道!”王保聽說,不覺涕泗橫流,嗚嗚咽咽地哭将起來,說道:“我不是你母親。

    你母親也是死于非命的。

    ”生哥聞言,放聲大哭,扯着王保問道:“你快與我說個明白!”王保正待要說,卻又住了口。

    走出廟門四下一望,見沒有人,然後再入廟中,對生哥道:“此事聲張不得的。

    你且住了哭,坐定了,待我說來。

    ”當下生哥試淚而坐,王保站立在旁,把李真夫婦慘死始末,并自己男扮女裝,保護幼主一段情由,細細訴出。

    生哥聽罷,哭倒在地。

    正是: 十年遁迹一孤兒,失記分離兩月時。

     前此猶疑慈侍下,誰知怙恃已雙悲。

     王保扶起生哥,說道:“今日既已說明,小人不該喬裝假母,本當即正主仆之分,但方才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頭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圭角,還須仍舊扮做女兒,呼小人為母,以掩衆人耳目。

    ”生哥道:“我若無你保護,性命早已休了。

    多虧你一片忠誠,緻使神仙感應。

    我就拜你為母也不為過。

    ”說罷,便拜将下去。

    慌得王保連忙叩頭道:“不要折殺了小人。

    自今以後,隻要在人前假裝母女便了。

    ”當日主仆兩個回到庵中,依然母女相呼。

     鄰舍見了,隻道程寡婦的女兒已歸,且又恁地長成,大家都替他歡喜。

     數日後,間壁一個舊鄰遷移了去,空下兩間房屋,果然有個姓須的人領着個兒子來租住了。

    那姓須的不是别人,卻就是太監顔權。

    原來前日海陵王并沒有停罷選女之旨,特命顔權來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子到京。

    哪知顔權是個極慈心極義氣的太監,他竟乘此機會,倒矯旨将衆女給還民間。

    因此番自料回朝必然被戳,乃于半路裡遣開從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雙忠廟裡去宿歇。

    睡至五更,忽見廟中燈燭輝煌,一個青衣童子走來把顔權按住,口中說道:“我奉神人之命,賜你須髯一部,以避災難。

    ”一頭說,一頭把一隻金針去顔權額下刺了半晌。

    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須髯,插在他颏下。

    插畢,童子脫下身上青衣,并腳上鞋襪,放于地上,吩咐道:“這東西你可收着,明日好去救一個人。

    ”顔權忙爬起來,扯住童子問道:“還要我救什麼人?”童子更不回言,隻用手一推,顔權跌了一跤,猛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

    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绺須髯,約長尺許,須根裡尚覺有些酸癢,好生奇異。

    直至天明,又真見有一件青衣并鞋襪在地上,一發驚怪。

    起身拜謝了神明,就地上取了青衣并鞋襪,走出廟門,料道嘴上有了須沒人認得他是太監了,大着膽向前行去。

    走不上數步,忽聞路旁有啼哭之聲,顔權看時,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子,坐在地下啼哭,雖則敝衣亂發,豐姿卻甚不凡。

    顔權問其來曆,女子初時不肯說。

    顔權用好言再三慰問,女子方才說道:“我乃薊州玉田縣人氏。

    父親廉國光,官為谏議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戳,家産籍沒。

    近又有旨收妻女入宮。

    幸我母親向已亡過。

    我被統制尹大肩拘捉,與所選民間女子一齊封置公館。

    今衆女奉旨放回,各有父母領去,唯我無家可歸,流落在此,所以啼哭。

    ”顔權聽罷,想起昨夜夢中之言,又想廉谏議的忠節可敬,又想起自己原籍也是玉田縣人,正與此女同鄉,我當設法救她。

    當下便算出一條計策,領着這女仍回身至雙忠廟裡。

    先把自己的來曆低聲訴與她聽了,因對她說道:“我和你都是避罪之人,我昨夢神人教我今日救一個人,想就是你了。

    我今欲救你,你當認我為義父。

    但你既是罪人之女,未經赦免,出頭不得。

    昨夜神人賜我男人衣履一副,想要教你女扮男裝,方保無虞。

    你今就改扮了男子,與我同行何如?”那女聽說,忙起身拜謝。

    顔權叫她拜了神像,把青衣鞋襪與她換了。

    問她叫什名字,今年幾歲了?女子道:“我小字冶娘,年方十三歲。

    ”顔權道:“我今呼你為兒,把冶娘去了兩點,改名台官罷。

    ”冶娘歡喜領諾。

    正是: 那邊兩兩男裝女,此處雙雙雌化雄。

     一樣稀奇古怪事,變難相反幻相同。

     顔權攜着這假男兒,想道:“客店裡不是安身處,要在村坊上租兩間房屋居住。

    ”恰好尋着那庵旁空屋住下。

    他因自己生了須,便托言姓須。

    隻說從玉田縣攜兒到此,投奔親戚不着,回鄉不得,隻得在此權住。

    身邊雖帶有些銀兩,不敢浪用,要尋個長久度日之計。

    冶娘便道:“義父不須憂慮。

    我幼時書也讀過,針指也習過,還學得一件技藝是丹青,常畫些山水花草,至于傳神寫像,也都會得。

    我今就賣畫為活也好。

    ”顔權道:“如此甚妙!”便入城去買了些紙筆并顔色之類,先叫冶娘畫些山水花草,果然畫得好。

    又叫她畫自己一個有須的形像,卻又酷肖。

    顔權大喜,便挂起傳神賣書的招牌。

    外人聞留後村須家,有個十三歲的小兒善于丹青,便都來求他的畫。

    但若有人要請她到家去,冶娘即托故不去,隻坐在家中賣畫,取些筆資度日,甚不寂寞。

     王保住在間壁,見那須客人的孩兒善畫,因記起仙翁之言,便來拜望顔權,要将生哥送過去,求他孩兒指教丹青。

    顔權隻道生哥真是女郎,想道:“我的假子也是女身,女郎與女郎相處有何妨礙!”遂慨然應允。

    王保心裡也道:“生哥原是男身,便與他家孩兒親近也不妨事。

    ”自此早去暮回,冶娘與生哥姊弟相稱,兩下甚是情投意合。

    那時海陵王聞顔權矯旨放回衆女,十分震怒,書影圖形的緝捕顔權,又欲遣官重選女子入京。

    幸得有人出使南朝回來,盛稱南朝子女勝于北地。

    海陵王遂有興兵南下之意,故把重選女子之事停擱了。

    因此生哥雖假扮女郎,卻安然無恙。

    一日,生哥至冶娘處學畫,恰值顔權他出。

    冶娘閑話之間,對生哥說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點,便都曉得。

    如今姐姐的畫已與小弟不相上下,将來必然勝我十倍。

    恁般穎悟,不識幼時也曾讀書否?”生哥道:“也頗知一二。

    然我輩女流,讀書原非所重。

    若賢弟少年才隽,必然一精一于詞翰,何不以文章求仕進,乃僅以丹青自見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時,此時豈吾輩仕進之日。

    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适足以取禍患耳!”生哥聽了這句話,想起自己父親亦以詩文小故被奸人陷害,觸動了一腔悲憤,不覺悚然而起,對冶娘道:“我幼遇異人,學得一件本事,多時不曾試演。

    今日演一個與賢弟看。

    ”說罷,向袖中取出一個白丸,走到庭前,望空一擲,化成一把長劍。

    生哥接劍在手,就庭前舞将起來。

    初時猶見個人影在白光裡,後來但見白光,不見人影,及至舞完,依然一個白丸在手,并不知劍在哪裡。

    冶娘驚得呆了,說道:“不想姐姐有這般本事,真是女中丈夫。

    若教改換男妝,秦木蘭當拜下風矣!”因遂題詩一首以贈之,雲: 劍锷簇芙蓉,寒光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