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培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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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手腳上都灸到了,末後又在兩雙眼眶之側灸了一火。

    這一灸不打緊,莫豪的兩眼竟斷送在他手裡了。

    看官聽說:大約”疾病”二字,“疾” 字從“矢”,“矢”最急;“病”字從“丙”,“丙”屬火。

    凡有疾病的,未有不火上升、心焦躁。

    醫者須要平心和氣,緩緩而來。

    不但病人性急不得,醫生也性急不得。

    所以古來神醫, 或名和, 或名緩, 觀其命名之意, 便可知其醫法之高。

    今莫豪急于求愈,醫者又急欲奏效,哪知火氣攻入太一陽一,其目遂成不救。

    莫豪常戲言和尚不吉利,今被黎和尚薦一個溫和尚來,把他兩目弄壞,可憐一個聰明之士,變做殘疾之人。

    正與那好朋友聞聰一聾一瞎,恰成一對。

    有一篇言語,單說那兩人的苦處: 一個靜聽不聞雷霆之聲,一個熟視不見泰山之形。

    一個腹中雖具八音,耳邊辨不出宮商角徵;一個肚裡實兼五色,眼前哪曉得赤白黃青。

    一個以目為耳,有言必要寫與他看;一個以耳為目,有字還須念與他聽。

    一個聲在西方,偏去向東側耳;一個客臨南首,卻去對北恭身。

    一個當面罵他,也隻是笑;一個揮拳試你,毫不知嗔。

    一個啞子對他張口,贊道這曲兒唱得甚妙;一個胡子騙他摸嘴,怪道那話兒生得恁橫。

    一個現逢燕語莺歌,何緣領略;一個縱遇花容月貌,沒福識荊。

    可憐害着聾和瞎,枉自誇他聰與明。

     凡醫道之中,唯目疾最難醫,往往反為醫所害。

    目有翳,便不能視。

    “醫”字即用“醫”字之頭,“酉” 字下“西”字又為兩丁入目之象,故曰”眼不醫不瞎”。

     莫豪自灸壞之後,方悟求醫之誤。

    于是更不求醫,隻獨坐靜養,還指望兩目養得轉來,把畢姻之期改了又改。

    看看日複一日,瞳神漸散,竟不能夠好了。

    自想”晁家隻有一女,怎肯配我廢疾之人。

    不如及早解了這頭姻事,莫要誤了人家女兒!”遂歎了兩口氣, 落了兩點淚, 請原媒黎竹來,對他說情願退婚,聽恁晁家另擇佳婿。

    黎竹聞言,正中下懷。

    原來古淡月此時還未續弦,黎竹巴不得莫豪退了婚,好再把這頭親事去說,便欣然步至晁家。

    晁母因聞莫豪壞了雙目,正在煩惱,恰好黎竹到來,備述莫豪之言。

    晁母猶豫未決,走進房中,把這話告知女兒。

    隻見七襄兩頰通紅,正色說道:“共姜之節,死且不移,何況殘疾。

    既已受聘,豈容變更,若母親從其退婚之說,孩兒情願終身不嫁!” 晁母見女兒言詞甚正,便出來細述與黎竹聽。

    黎竹道:“嫁丈夫不着,是一世之事。

    以表妹這等人物,卻嫁個殘疾人,豈不誤了終身。

    今莫生自願退婚,又不是姑娘逼他,正該趁水推船,另求佳配。

    表妹一時執性不從,日後懊悔,便無及矣!” 因又說起古淡月仰慕求親之意。

    晁母聽罷,沉吟未答,隻聽得七襄在裡面啼哭起來。

    晁母方欲起身去看,隻見春山出來說道:“小姐說婚姻大事,斷難遊移。

    若老安人别有他議,小姐有死而已!” 晁母知其立志堅決,不忍違拗,遂回絕了黎竹,再命老妪到莫家,備言小姐守義,不肯退婚之意。

    莫豪的欣喜感激,自不必說。

    晁母擇個吉期,招贅莫豪過門。

    成親之夜,新娘不必攙扶,新郎倒要攙扶;姐便認得郎,郎卻不認得姐。

    正是: 巧笑倩兮或可聞,美目盼兮不得見。

     色聲兩字未能全,新郎受享隻一半。

     莫豪入贅後,七襄敬順無違。

    隻是晁母有些放心不下,暗想:“招了個雙瞽的女婿,功名已沒望了,又不曾學得起課算命,做什麼生理來養家?”口雖不言,心甚擔憂。

    哪知莫豪文名久播于外,常有人來求他文字。

    莫豪口念,七襄代寫,賣文為活,倒也不寂寞。

    七襄因勸丈夫道:“自今以後,凡壽章诔詞之類,贊頌人的文字便做;其一應罵人的文字,切莫做了。

    從前黎表兄央你代作之文,都是些賭口快的機鋒、損一陰一德的翰墨。

    常言道:‘陷水可脫,陷文不活。

    ’文人筆端,辯士舌端,比武士兵端,更加利害。

    即君青年喪目,安知非文字造孽所緻!”因作絕句二首,念與莫豪聽。

     其一雲: 君有奇文天忌之,欲遮世眼使無知。

     卻因眼衆遮難盡,還令君家眼自迷。

     其二雲: 莫言喪目罪無因,慧業文人孽報真。

     隻為君文刺人目,故将目疾答君身。

     莫豪深服其言,自後黎竹再把辨揭檄文等項來求代作,便立意謝絕。

     過了幾時,本城有個鄉坤,姓仲名路,号子由,以禮部侍郎緻仕在家。

    父母八旬雙壽,曾有人求莫豪代做一篇壽文去稱賀,仲路見了,十分贊賞,知是莫豪之筆,正想要請來相見。

    忽奉聖旨召他還朝,他為二親年老,欲上個告養親的疏。

    但洪武皇帝不是尋常疏章可以騙得他準的。

    曾托幾個相知朋友代為草創,都不甚好。

    因想起莫豪長于翰墨,特發個名帖,遣人以肩輿迎請到家,央他代草一疏。

    說道:“今天子性頗嚴厲,須善為我辭,委曲婉轉,方不忤聖意。

    久仰足下妙才,必能代陳情悃。

    ”莫豪領命,遂撰成一疏,中有數聯雲:雖國爾忘家,勤王者不遑将母;而忠須移孝,資父者乃能事君。

    仰思奉主之日正長,俯念侍親之年無幾。

    朝中廣列諸臣,臣雖歸而宣力尚多其侶;膝前隻唯一子,子既出而終養更有何人?慚負天恩之未答,心戀阙廷;其如親齒之已衰,悲深屺岵。

    時非急難,忍學絕裾之太真;夢切瞻依,乞憫望雲之仁傑。

    得推王者孝治天下之思,益聖臣下媚茲一人之志。

    為親圖報,即酬罔極于靖共;代父感恩,敢忝所生于夙夜。

     仲路看到這數聯,拍掌贊道:“如此正合愚意。

    若一味乞休,以養親為辭,便難求準。

    今妙在句句思親卻句句戀主。

    言孝更不離忠,為臣即在為子,李密《陳情表》拜下風矣!” 當下便先饋潤筆五十金,仍以肩輿送歸。

    及疏上之後,果然别個告養親的本都不準,隻有仲路這本批準了。

    仲路大喜,又送酬儀二百兩。

     自此以後,求文者愈多。

    又過半載,仲路父母相繼而亡,凡奠章行狀,皆莫豪所作,仲路又多送酬儀。

    莫豪家中用度,頗也有餘,晁母甚是喜歡。

     此時春山年已十六,晁母要尋個好對頭嫁他出去。

    春山不願别嫁,願常與七襄作伴,七襄因勸莫豪收為小星。

    莫豪道:“我廢疾之人,蒙賢妻不棄,一個佳人尚恐消受不起,何敢得隴望蜀!” 七襄見他推辭,心生一計,私與春山說通,等莫豪醉卧,卻教春山裝作自己,伴他同宿。

    莫豪隻道是七襄,乘醉交歡,頗覺艱澀,好似初畢姻之夜。

    到得天明,隻聽得七襄從房外走來,笑道:“昨夜好事已成,今番須推辭不得了!”莫豪那時才曉得被妻子捉弄了去,跌足道:“你折殺我也。

    我本薄福人,幸得佳麗,一之為甚,何可再乎!”七襄笑道:“你本不認得我, 安知我不是她!你又不認得她,安知她不是我!我與她情好無間, 你今後何妨以她當我, 以我當她。

    是我是她,隻作一人,莫作兩人可也。

    ”莫生聽說,也笑将起來。

    正是: 比翼不妨添一翼,三生真個見三星。

     自此一夫一妻一妾,情好甚濃。

    哪知歡合無多,又生離别。

    忽有個浙江布政司上官德,是徽州人,與仲路是同年,特托他聘個書記。

    原來明初不設督撫,每省布政司,便是一省之主,公務最緊,做他書記的,須得個有才學之人。

    仲路受了上官德之托,想道:“若要尋好書記,非莫生不可。

    ”遂寫書與上官德,力薦莫豪之才,說他目雖盲而心不盲,與左丘、蔔氏不相上下。

    上官德見了書,即遣人赍書币到來,聘請莫豪往浙江杭州任所去。

     莫豪隻得辭了丈母,别了妻妾,以輕舟至上官德任所。

    上官德與他談論,見他口似懸河,滔滔不竭,遂深加敬重,凡一應文移告示,都與莫豪參酌。

    莫豪住過年餘,将所得館谷,遣人送歸家中,就報與個平安信息,不在話下。

    那年正值杭州府遇了災荒,上官德欲上疏求免本年錢糧,托莫豪做個疏稿。

    莫豪即構就一篇,其略雲: 鴻基始開,或未便遽陳災異;賦式初定,似不容辄議蠲除。

    然大軍之後,必有兇年;永清之餘,正須發粟。

    長沙痛哭,告之明主而何疑;監門繪圖,獻之盛朝則無罪。

    救荒既未有奇策,課稅宜免其常征。

    若僅除久欠之銀,恐官欠實非民欠;欲真行蠲恤之惡,念蠲舊不若蠲新。

     此疏一上,即蒙聖旨批允,于是災民無不被澤。

    上官德深贊莫豪詞令之妙,能感動天聽,那時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