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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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已成為我的妻子,而我卻覺得很是奇怪。

    ” “為什麼?”瑪德萊娜顯出驚訝的神色。

     “我也不知為什麼,隻是覺得奇怪。

    比如我很想吻你,但又為自己擁有此權利而感到驚奇。

    ” 她不慌不忙地将她的粉臉向他湊了過去,他也就在上面親了親,像親一位親姐妹一樣。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杜洛瓦又說道,“你想必記得,就在弗雷斯蒂埃邀我在你家參加的那次晚宴上。

    我當時想,我要是能找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這一生也就算是沒有虛度了。

    怎麼樣?你現在不已經是我的妻了嗎?” “謝謝你這樣擡舉我,”瑪德萊娜說,一面以她那始終漾着一絲笑意的目光,溫柔地直視着他。

     “我這些話也未免太冷漠,太愚蠢了,”杜洛瓦心下想。

    “不行,我得直截了當一點。

    ”于是向她問道:“你同弗雷斯蒂埃是怎麼認識的?” 不想她帶着挑逗的調皮神情說道: “我們此番去盧昂,難道是為了談他?” 杜洛瓦面紅耳赤,說道: “對不起,我真笨。

    不過這都是給你吓出來的。

    ” 瑪德萊娜不禁喜形于色: “我吓的?這怎麼可能?你倒是說說看。

    ” 杜洛瓦移過身子,緊挨着她坐了下來。

     “瞧!一隻鹿!”她喊了一聲。

     列車正穿過聖熱爾曼林地,她看到一頭受驚的小鹿,縱身一躍,跳過了一條小徑。

     趁她俯身敞開的車窗,向外了望之際,杜洛瓦彎下身子,溫情脈脈地在她頸部的頭發上吻了很久。

     她起初僵着身子未動,随後便擡起頭來說道:“别鬧了,你弄得我怪癢癢的。

    ” 然而杜洛瓦并未就此甘休,仍不停地以他那卷曲的胡髭,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到處熱烈地吻着,弄得她煩躁不已。

     瑪德萊娜扭動了一下身子: “我說你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杜洛瓦将右手從她身後插過去,把她的頭扭了過來,像老鷹襲擊小動物一樣,對着她的嘴撲了上去。

     她掙紮着,竭力将他推開,掙脫他的擁抱,後來總算将他一把推開,說道: “你還有沒有完?” 杜洛瓦哪裡聽得進去?他一把将她摟住,帶着激動的神情,像餓狼似的在她臉上狂吻着,同時試圖将她按倒在座位的軟墊上。

     她猛一使勁,終于掙脫了他,霍地站了起來: “啊!喬治,你這是怎麼啦?别再鬧了。

    我們都已不是小孩,盧昂就要到了,怎麼就等不及了?” 杜洛瓦坐在那裡,滿臉通紅,聽了這幾句冠冕堂皇的言詞,心裡頓時涼了半截。

    稍稍平靜下來後,他又輕松地說笑起來: “好吧,我就耐心地等着。

    不過請注意,我們現在才到普瓦西,在到達盧昂之前,我是沒有多少閑情,同你說上幾句話的。

    ” “那就由我來說好了,”瑪德萊娜說道。

     她又走過去,溫柔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她把他們從盧昂回來後該做些什麼,詳細同他談了談。

    他們将住在她的前夫留給她的房子裡。

    弗雷斯蒂埃在《法蘭西生活報》的職務和待遇,也将由杜洛瓦承襲。

     婚禮舉行之前,她已像生意人一樣,将他們未來家庭的收支,開列出一份詳細清單。

     他們的結合,采取的是财産分開的做法,對諸如死亡、離婚、生下一個或數個子女等可能出現的情況,都考慮到了。

    男方聲稱可帶來四千法郎,但其中一千五百法郎是借來的,其餘部分是他在這一年中為準備結婚,而省吃儉用地積攢下來的。

    女方可帶來四萬法郎,她說這筆錢是弗雷斯蒂埃留給她的。

     說到這裡,她又談起了弗雷斯蒂埃,對他大大誇獎了一番: “他這個人很能埋頭苦幹,生活井井有條,也非常節儉。

    如果不死,定會很快創下一份家業。

    ” 杜洛瓦坐在那裡,一直是心猿意馬。

    這些話,他哪裡聽得進去? 瑪德萊娜說着說着,常因想起一件事而停下來。

    這時,她又說道: “不出三四年,你每年的收入便可達到三四萬法郎。

    查理如果健在的話,這筆錢便會記在他的名下。

    ” 杜洛瓦對她這番說教已開始感到不耐煩,因而回敬了她一句: “我想,我們今天不是為了談論他而去盧昂的。

    ” “說得對,是我錯了,”瑪德萊娜在他臉上輕輕拍了一下。

     接着便朗朗地笑了起來。

     杜洛瓦把兩手放在膝蓋上端坐着,宛如一個非常乖覺的孩子。

     “你這副模樣真讓人忍俊不禁,”瑪德萊娜說。

     “這就是我現在所處的地位,”杜洛瓦回駁道,“而且将永遠無法擺脫。

    再說,你剛才那番話不也就是這個意思嗎?” 瑪德萊娜随即問道: “此話怎講?” “家裡的事,一切由你掌管,甚至我個人也要處處聽你安排。

    作為一個結過婚的女人,這在你自然應當仁不讓!” 瑪德萊娜驚訝不已: “你究竟想說什麼?” “很簡單,你是結過婚的,很有點這方面的經驗,而我卻是個一竅不通的單身漢,我的無知得靠你來消除,靠你來開導,情況就是這樣!” 她叫了起來: “這是什麼話?” 杜洛瓦答道: “事情明擺着,我對女人可以說一無所知,而你剛剛失去前夫,對男人自然很是了解,難道不是嗎?一切得由你手把手地來教我……今晚就……如果你願意,甚至現在就可開始……” 瑪德萊娜樂不可支,大聲叫道: “啊!要說這個,我倒是可以幫幫你的,盡管放心好了……” 他于是又學着中學生背書的腔調說道: “當然,我就指望你了。

    我甚至希望,你給我開的課,能講得紮實一些。

    整個課程……可分為二十講……前十講打基礎……主要是閱讀和語法……後十講用于提高和修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當這樣?” 瑪德萊娜已笑得前仰後合,說道: “你可真是個榆木疙瘩。

    ” 杜洛瓦又說道: “既然你同我說話,左一個‘你’右一個‘你’,我也不妨如法炮制,今後對你一律以‘你’相稱,而不再用‘您’。

    親愛的,告訴你,我對你的愛現在是越來越強烈,一分一秒都在增加。

    盧昂怎麼還沒到,真是急死人!” 這番話,他是學着演員的腔調說的,而且面部充滿逗樂的表情,使得這位看慣了風流文人裝腔作勢、不拘形迹的年輕少婦,不禁十分開心。

     她從側面看了看杜洛瓦,覺得他實在長得英俊迷人。

    此刻的她,好似見到樹上熟透了的誘人果實,恨不得馬上就能一飽口福,然而理智告訴她,這果實雖好,但必須在飯後吃果點時方可品嘗,因此還是克制住了。

     想着自己怎麼會突然産生了這種想法,她不禁粉臉羞紅,說道: “小家夥,我是過來人,我的話你還不信?在車廂裡偷情隻會使人倒胃,并無多大意思。

    ” 接着,她的臉就紅得更厲害了,因為她又說了一句: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什麼事都不能操之過急。

    ” 她那魅人的小嘴說出的這一句句話語是何意思,杜洛瓦難道還聽不出來?他不覺興緻大增,憨笑着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同時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作祈禱。

    随後,他大聲說道: “我剛剛求得主司誘惑的天神聖安東尼對我的庇佑。

    現在,我是心硬如鐵,不為任何誘惑所動了。

    ” 夜色逐漸降臨。

    透明的夜幕宛如一襲輕紗,籠罩着列車右方的廣袤原野。

    列車此刻正沿着塞納河岸前行。

    車内兩個年輕人憑窗望去,路邊的河水像一條光滑如鏡的寬闊金屬帶,不停地向前延伸。

    火紅的夕陽已墜入地平線以下,天幕上殘留的一塊塊斑點,在水中形成耀眼的紅色倒影。

    倒影漸漸暗了下去,變成深褐色,很快也就凄涼地悄然無蹤了。

    四周原野于是帶着一種類似死神降臨的戰栗,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

    蒼茫大地,每到日暮時分,都會出現這種令人凄惶的景象。

     透過敞開的車窗,面對這凄涼的夜色,這對年輕的夫婦不禁受到深深的感染。

    他們剛才還是那樣地歡快,而現在卻突然地一句話也沒有了。

     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看着這春光明媚的一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車到芒特,車廂裡點起了一盞小油燈。

    搖曳不定的光焰,立刻在長座位的灰色墊子上灑了一層昏黃的光。

     杜洛瓦挽着妻子的纖細身腰,把她往懷裡摟了摟。

    剛才熾烈的欲望,現已變成一股脈脈柔情,變成一種懶洋洋的要求,希望稍稍得到一點滋潤心田的撫慰,如同母親懷内的嬰兒所得到的那種。

     “我的小瑪德,我是多麼地愛你!”他喃喃地說,聲音很低。

     聽了這柔聲細語,瑪德萊娜頓時魂酥骨軟,全身一陣戰栗。

    杜洛瓦已将臉頰靠在她那熱乎乎的胸脯上,她就勢俯下身子,将嘴唇向他湊了過去。

     他們一言未發,熱烈地吻了很久。

    後來,兩個人猛的一下直起身,突然瘋狂地擁抱在一起,接着上氣不接下氣地行起了好事。

    就這樣,沒用多長時間,便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他們的交合。

    事畢,他們仍舊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心中未免有點幻滅之感,既感到周身無力,又覺得似乎欲望依然。

    直到一聲汽笛長鳴,報告列車即将抵達下一個車站。

     瑪德萊娜以指尖理了理蓬亂的雲鬓,說道: “咱們真像孩子一樣,太不懂事了。

    ” 然而杜洛瓦卻像壓根兒沒聽見似的,狂熱地吻着她的手,吻了這一隻又吻那一隻。

    口中不停地嘟哝道: “我的小瑪德,我是多麼地愛你!” 車到盧昂之前,他們就這樣臉貼臉地依偎在一起,動也不動,眼睛向着窗外。

    漆黑的夜空下,不時可看到幾處農舍的燈光從眼前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