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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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裡的同伴在談到他的時候,都說他“為人精明,詭谲,遇事幹練而沉穩,總有辦法對付”。

    是的,他就要讓自己成為一個“精明、詭谲、遇事幹練”的人。

     在非洲這幾年,他雖然天天過的是軍營的刻闆生活,但間或也幹些殺人越貨、非法買賣和爾虞我詐的勾當;平時所受教育雖然是流行于軍中的榮譽觀和愛國精神,但耳聞目睹卻是一些人的渴慕虛榮和好大喜功,是下級官兵間流傳的一些俠義故事。

    經過這些年的耳濡目染,他那來自娘胎的諾曼底人天性早已失去其原來的單純了。

    他的腦海裡如今裝着的,是三教九流,無奇不有。

     但其中最主要的,卻是不惜一切向上爬的強烈欲望。

     不知不覺中,他又想入非非起來了,這是他每天晚上孤燈獨坐時所常有的。

    他夢想着自己一天在大街上同一位銀行家或達官貴人的千金小姐萍水相逢,對方立刻為他的翩翩風度所傾倒,對他一見鐘情。

    不久,二人遂喜結良緣,他也就一蹴而就,從此平步青雲,今非昔比了。

     不想一聲尖利的汽笛聲,把他從這場美夢中驚醒了過來。

    隻見一輛機車像一隻突然從窩裡竄出的肥大兔子,孤零零地鑽出隧道,全速向機庫飛馳而去。

     人是醒了,但那個終日夢牽魂萦的甜蜜而又不太真切的期望,卻依然停留在心裡。

    他舉起手,向窗外的茫茫黑夜投了個飛吻。

    這飛吻既是對他期待已久的夢中美人所寄予的纏綿情思,也是對他朝思暮想的榮華富貴所給予的祝禱。

    接着,他關上窗戶,開始寬衣上床,口中喃喃地說道: “算了,今天晚上思想不太集中,明天早上肯定不會這樣。

    再說,我今晚可能多喝了兩杯,在這種情況下哪裡能寫出好文章?” 他爬上床,吹滅了燈,幾乎是立刻就呼呼睡去了。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如同心裡有事或懷抱某種強烈希望的人所常見的。

    他跳下床,走去打開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向前望去,寬闊的鐵路通道那邊的羅馬街,沐浴在燦爛的晨光下,街上的房子好似刷了一層白色的彩釉,分外耀眼。

    而在右邊,遠處的阿讓特山丘、薩努瓦高地和奧熱蒙磨房,則籠罩在一層輕柔的淡藍色晨霧中,仿佛天際有一塊透明的紗巾在随風飄蕩。

     杜洛瓦在窗邊站了一會兒,默默地遙看遠處的田野,口中喃喃地說道:“天氣這樣好,那邊的景色一定非常迷人。

    ”接着,他想到那篇文章尚無着落,必須馬上動手。

    于是拿出十個蘇給了門房的兒子,打發他去他辦公的地方給他請個病假。

     他在桌邊坐了下來,拿起筆,在墨盒裡蘸了點墨水,随後又雙手托着腦門,冥思苦想起來。

    但依然是白費勁兒,腦袋裡空空的,一個完整的句子也未想出。

     不過他并未氣餒,心中嘀咕道:“哎,我對于這一行還不摸門,這也同其他行業一樣,需要有一個适應過程。

    要寫好這篇文章,看來得有個人在開始的時候給我指點一下。

    我這就去找弗雷斯蒂埃,他不消十分鐘,便會幫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來。

    ” 說着,他穿好了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覺得,弗雷斯蒂埃昨晚一定睡得很晚,現在去他家未免太早。

    他因而沿着附近那條環城大街,在樹下慢慢地溜達了起來。

     現在還剛剛九點,他信步走進蒙梭公園。

    因為剛灑過水,公園裡的空氣顯得特别濕潤而清涼。

     他找了條長椅坐下,又開始想入非非起來。

    一衣着入時的青年男子正在他的前方來回踱着方步,顯然是在等候一位女士。

     果不其然,過了片刻,一個戴着面紗的女人急匆匆地走了過來,握了握男青年的手。

    然後挽着他的胳臂,雙雙離去了。

     此情此景在杜洛瓦心中突然掀起了一股對于愛的追求的洶湧波濤,但他所需要的,是名門閨秀的愛,是格調高雅、别具柔情的愛。

    他站起身,繼續向弗雷斯蒂埃家走去,心下想着,這家夥倒是福星高照,鴻運亨通! 不想他走到朋友家門口,正趕上他從裡邊出來。

     “啊,你來啦。

    這個時候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杜洛瓦見他正要出門,未免有點難于啟齒,半晌說道: “我……我……我想告訴你,瓦爾特先生要我寫的關于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我沒有寫出來。

    這很好理解,因為我一篇東西也未寫過。

    幹哪一行都得有個熟悉過程,寫文章也不例外。

    我相信,我會很快寫出好文章來的,但開始階段,我卻有點不摸門兒。

    文章的意思我已想好,整篇都想好了,就是不知道怎樣把它寫出來。

    ”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弗雷斯蒂埃狡黠地向他笑了笑說: “這我知道。

    ” 杜洛瓦于是接着說道: “就是呀,不管做什麼,人人在開始的時候都會這樣。

    所以我今天來……是想求你幫個忙……我想費你幾分鐘時間,請件幫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來。

    此外,這種文章應采用什麼樣的格調,遣詞造句應當注意什麼,也請你給我指點指點。

    否則,沒有你的幫助,這篇文章我是交不了差的。

    ” 弗雷斯蒂埃始終在那裡樂呵呵地笑着。

    後來,他拍了拍這位老友的臂膀,向他說道: “這樣吧,你馬上去找我妻子,她會幫你把這件事辦好的,而且辦得不會比我差。

    她那寫文章的功夫,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

    我今天上午沒空,要不,幫你這點忙,還不是一句話?” 杜洛瓦一聽,立刻露出為難的樣子,猶豫半天,才怯生生地說道: “我在這個時候去找她,恐怕不太合适吧?……” “沒關系,你盡管去好了。

    她已經起床,我下樓時,她已在我的書房裡替我整理筆記。

    ” 杜洛瓦還是不敢上去。

     “不行……這哪兒行?” 弗雷斯蒂埃兩手搭在他的肩頭,把他的身子使勁轉了過去,一邊往樓梯邊推搡,一邊向他說道: “我說你就去吧,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肉呢?我既然叫你去,總不會沒有道理的。

    你難道一定要我再爬上四樓,領着你去見她,把你的情況向她講一講?” 杜洛瓦這才打消顧慮: “那好,既然這樣,我就隻好從命了。

    我将對她說,是你一定要我上去找她的。

    ” “行,你怎麼說都行。

    放心好了,她不會吃掉你的。

    最主要的是,可别忘了今天下午三點的約會。

    ” “請放心,我不會忘的。

    ” 這樣,弗雷斯蒂埃心急火燎地趕緊走了,站在樓梯邊的杜洛瓦于是開始慢慢地拾級而上,同時心中在考慮着應當怎樣說明自己的來意,仍為自己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接待而有點忐忑不安。

     腰間系着藍布圍裙、手上拿着笤帚的仆人,來給他開了門。

    仆人未等他開口,先就說道: “先生出去了。

    ”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說道: “請去問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看她現在能不能見我。

    請告訴她,我剛才已在街上見到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來的。

    ” 仆人随即走了,杜洛瓦在門邊等着。

    須臾,仆人回轉來,打開右邊一扇門,向他說道: “太太請先生進去。

    ” 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有書房裡的一把扶手椅上。

    書房不大,四壁嚴嚴實實地圍着一圈高大的紅木書架。

    一排排隔闆上整齊地碼放着各類圖書。

    形形色色的精裝本更是色彩紛呈,有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和藍的,使得本來單調乏味的小小書屋顯得琳琅滿目,充滿勃勃生機。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了一件鑲着花邊的晨衣。

    她轉過身來,嘴角漾着一絲笑意,把手伸給杜洛瓦,從寬大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她那潔白的手臂。

     “您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她向他問道。

     但接着又補充道: “我毫無責備的意思,隻是随便問問。

    ” 杜洛瓦結結巴巴地說: “啊,夫人,我本不想上來,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