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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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和救助的。

    不過,在任何别的地方,他們不會得到比在這漁婦的家裡更熱誠的照顧。

    這個漁婦昨天還帶着一顆沉重的心,站在埋葬着她兒子的墓旁。

    如果上帝把這孩子留給她的話,那麼他現在就應該有五歲了。

     誰也不知道這位死去的少婦是誰,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那隻破船的殘骸和碎片在這點上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在西班牙的那個豪富之家,一直沒有收到關于他們女兒和女婿的信件或消息。

    這兩個人沒有到達他們的目的地;過去幾星期一直起着猛烈的風暴。

    大家等了好幾個月:“沉入海裡——全部犧牲。

    ”他們知道這一點。

     可是在胡斯埠的沙丘旁邊,在漁人的茅屋裡,他們現在有了一個小小的男孩。

     當上天給兩個人糧食吃的時候,第三個人也可以吃到一點。

    海所能供給饑餓的人吃的魚并不是隻有一碗。

    這孩子有了一個名字:雨爾根。

     “他一定是一個猶太人的孩子,”人們說,“他長得那麼黑!” “他可能是一個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注: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住在較熱的南歐,皮膚較一般北歐人黑。

    )”牧師說。

     不過,對那個漁婦說來,這三個民族都是一樣的。

    這個孩子能受到基督教的洗禮,已經夠使她高興了。

    孩子長得很好。

    他的貴族的血液是溫暖的;家常的飲食把他養成為一個強壯的人。

    他在這個卑微的茅屋裡長得很快。

    西岸的人所講的丹麥方言成了他的語言。

    西班牙土地上一棵石榴樹的種子,成了西尤蘭海岸上的一棵耐寒的植物。

    一個人的命運可能就是這樣!他整個生命的根深深地紮在這個家裡。

    他将會體驗到寒冷和饑餓,體驗到那些卑微的人們的不幸和痛苦,但是他也會嘗到窮人們的快樂。

     童年時代對任何人都有它快樂的一面;這個階段的記憶永遠會在生活中發出光輝。

    他的童年該是充滿了多少快樂和玩耍啊!許多英裡長的海岸上全都是可以玩耍的東西:卵石砌成的一起圖案——像珊瑚一樣紅,像琥珀一樣黃,像鳥蛋一樣白,五光十色,由海水送來,又由海水磨光。

    還有漂白了的魚骨,風吹幹了的水生植物,白色的、發光的、在石頭之間飄動着的、像布條般的海草——這一切都使眼睛和心神得到愉快和娛樂。

    潛藏在這孩子身上的非凡的才智,現在都活躍起來了。

    他能記住的故事和詩歌真是不少!他的手腳也非常靈巧:他可以用石子和貝殼砌成完整的圖畫和船;他用這些東西來裝飾房間。

    他的養母說,他可以把他的思想在一根木棍上奇妙地刻繪出來,雖然他的年紀還是那麼小!他的聲音很悅耳;他的嘴一動就能唱出各種不同的歌調。

    他的心裡張着許多琴弦:如果他生在别的地方、而不是生在北灣旁一個漁人家的話,這些歌調可能流傳到整個世界。

     有一天,另外一條船在這兒遇了難。

    一個裝着許多稀有的花根的匣子漂到岸上來了。

    有人取出幾根,放在菜罐裡,因為人們以為這是可以吃的東西;另外有些則被扔在沙上,枯萎了。

    它們沒有完成它們的任務,沒有把藏在身上的那些美麗的色彩開放出來。

    雨爾根的命運會比這好一些嗎?花根的生命很快就完結了,但是他的還不過是剛開始。

     他和他的一些朋友從來沒有想到日子過得多麼孤獨和單調,因為他們要玩的東西、要聽的東西和要看的東西是那麼多。

    海就像一本大的教科書。

    它每天翻開新的一頁:一忽兒平靜,一忽兒漲潮,一忽兒清涼,一忽兒狂暴,它的頂點是船隻的遇難。

    做禮拜是歡樂拜訪的場合。

    不過,在漁人的家裡,有一種拜訪是特别受歡迎的。

    這種拜訪一年隻有兩次:那就是雨爾根養母的弟弟的拜訪。

    他住在波烏堡附近的菲亞爾特令,是一個養鳝魚的人。

    他來時總是坐着一輛塗了紅漆的馬車,裡面裝滿了鳝魚。

    車子像一隻箱子似地鎖得很緊;它上面繪滿了藍色和白色的郁金香。

    它是由兩騎暗褐色的馬拉着的。

    雨爾根有權來趕着它們。

     這個養鳝魚的人是一個滑稽的人物,一個愉快的客人。

    他總是帶來一點兒燒酒。

    每個人可以喝到一杯——如果酒杯不夠的話,可以喝到一茶杯。

    雨爾根年紀雖小,也能喝到一丁點兒,為的是要幫助消化那肥美的鳝魚——這位養鳝魚的人老是喜歡講這套理論。

    當聽的人笑起來的時候,他馬上又對同樣的聽衆再講一次。

    ——喜歡扯淡的人總是這樣的!雨爾根長大了以後,以及成年時期,常常喜歡引用養鳝魚人的故事的許多句子和說法。

    我們也不妨聽聽: 湖裡的鳝魚走出家門。

    鳝魚媽媽的女兒要求跑到離岸不遠的地方去,所以媽媽對她們說:“不要跑得太遠!那個醜惡的叉鳝魚的人可能來了,把你們統統都捉去!”但是她們走得太遠。

    在八個女兒之中,隻有三個回到鳝魚媽媽身邊來。

    她們哭訴着說:“我們并沒有離家門走多遠,那個可惡的叉鳝魚的人馬上就來了,把我們的五個姐妹都刺死了!”……“她們會回來的,”鳝魚媽媽說。

    “不會!”女兒們說,“因為他剝了她們的皮,把她們切成兩半,烤熟了。

    ”……“她們會回來的!”鳝魚媽媽說。

    “不會的,因為他把她們吃掉了!”………“她們會回來的!”鳝魚媽媽說。

    “不過他吃了她們以後還喝了燒酒,”女兒們說。

    “噢!噢!那麼她們就永遠不會回來了!”鳝魚媽媽号叫一聲,“燒酒把她們埋葬了!” “因此吃了鳝魚後喝幾口燒酒總是對的!”養鳝魚的人說。

     這個故事是一根光輝的牽線,貫串着雨爾根整個的一生。

    他也想走出大門,“到海上去走一下”,這也就是說,乘船去看看世界。

    他的養母,像鳝魚媽媽一樣,曾經說過:“壞人可多啦——全是叉鳝魚的人!”不過他總得離開沙丘到内地去走走;而他也就走了。

    四天愉快的日子——這要算是他兒時最快樂的幾天——在他面前展開了;整個尤蘭的美、内地的快樂和陽光,都要在這幾天集中地表現出來;他要去參加一個宴會——雖然是一個出喪的宴會。

     一個富有的漁家親戚去世了,這位親戚住在内地,“向東,略為偏北”,正如俗話所說的。

    養父養母都要到那兒去;雨爾根也要跟着去。

    他們從沙丘走過荒地和沼澤地,來到綠色的草原。

    這兒流着斯加龍河——河裡有許多鳝魚、鳝魚媽媽和那些被壞人捉去、砍成幾段的女兒。

    不過人類對自己同胞的行為比這也好不了多少。

    那隻古老的歌中所提到的騎士布格爵士不就是被壞人謀害了的麼?而他自己,雖然人們總說他好,不也是想殺掉那位為他建築有厚牆和尖塔的堡寨的建築師麼?雨爾根和他的養父養母現在就正站在這兒;斯加龍河也從這兒流到尼松灣裡去。

     護堤牆現在還存留着;紅色崩頹的碎磚散在四周。

    在這塊地方,騎士布格在建築師離去以後,對他的一個下人說:“快去追上他,對他說:‘師傅,那個塔兒有點歪。

    ’如果他掉轉頭,你就把他殺掉,把我付給他的錢拿回來。

    不過,如果他不掉轉頭,那麼就放他走吧。

    ”這人服從了他的指示。

    那位建築師回答說:“塔并不歪呀,不過有一天會有一個穿藍大衣的人從西方來;他會叫這個塔傾斜!”100年以後,這樣的事情果然發生了;西海打進來,塔就倒了。

    那時堡寨的主人叫做蔔裡邊·古爾登斯卡納。

    他在草原盡頭的地方建立起一個更高的新堡寨。

    它現在仍然存在,叫做北佛斯堡。

     雨爾根和他的養父養母走過這座堡寨。

    在這一帶地方,在漫長的冬夜裡,人們曾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過。

    現在他親眼看到了這座堡寨、它的雙道塹壕、樹和灌木林。

    長滿了鳳尾草的城牆從塹壕裡冒出來。

    不過最好看的還是那些高大的菩提樹。

    它們長到屋頂那樣高,在空氣中散發出一種清香。

    花園的西北角有一個開滿了花的大灌木林。

    它像夏綠中的一起冬雪。

    像這樣的一個接骨木樹林,雨爾根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

    他永遠也忘記不了它和那些菩提樹、丹麥的美和香——這些東西在他稚弱的靈魂中為“老年而保存下來”。

     更向前走,到那開滿了接骨木樹花的北佛斯堡,路就好走得多了。

    他們碰到許多乘着牛車去參加葬禮的人。

    他們也坐上牛車。

    是的,他們得坐在後面的一個釘着鐵皮的小車廂裡,但這當然要比步行好得多。

    他們就這樣在崎岖不平的荒地上繼續前進。

    拉着這車子的那幾條公牛,在石楠植物中間長着青草的地方,不時總要停一下。

    太陽在溫暖地照着;遠處升起一股煙霧,在空中翻騰。

    但是它比空氣還要清,而且是透明的,看起來像是在荒地上跳着和滾着的光線。

     “那就是趕着羊群的洛奇(注:這是北歐神話中的一種神仙。

    ),”人們說。

    這話足夠刺激雨爾根的幻想。

    他覺得他現在正在走向一個神話的國度,雖然一切還是現實的。

    這兒是多麼寂靜啊! 荒地向四周開展出去,像一張貴重的地毯。

    石楠開滿了花,深綠的杜松和細嫩的小栎樹像地上長出來的花束。

    要不是這裡有許多毒蛇,這塊地方倒真是叫人想留下來玩耍一番。

     可是旅客們常常提到這些毒蛇,而且談到在此為害的狼群——因此這地方仍舊叫做“多狼地帶”。

    趕着牛的老頭說,在他父親活着的時候,馬兒常常要跟野獸打惡仗——這些野獸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他還說,有一天早晨,他親眼看見他的馬踩着一隻被它踢死了的狼,不過這騎馬兒腿上的肉也都被咬掉了。

     在崎岖的荒地和沙子上的旅行,很快就告一結束。

    他們在停屍所前面停下來:屋裡屋外都擠滿了客人。

    車子一輛接着一輛地并排停着,馬兒和牛兒到貧瘠的草場上去吃草。

    像在西海濱的故鄉一樣,巨大的沙丘聳立在屋子的後面,并且向四周綿延地伸展開去。

    它們怎樣擴展到這塊伸進内地幾十裡路遠,又寬又高,像海岸一樣空曠的地方呢?是風把它們吹到這兒來的;它們的到來産生了一段曆史。

     大家唱着贊美詩。

    有幾個老年人在流着眼淚。

    除此以外,在雨爾根看來,大家倒是很高興的。

    酒菜也很豐盛。

    鳝魚是又肥又鮮,吃完以後再喝幾口燒酒,像那個養鳝魚的人說的一樣,“把它們埋葬掉”。

    他的名言在這兒無疑地成了事實。

     雨爾根一會兒待在屋裡,一會兒跑到外面去。

    到了第三天,他就在這兒住熟了;這兒就好像他曾在那裡度過童年的、沙丘上那座漁人的屋子一樣。

    這片荒地上有另外一種豐富的東西:這兒長滿了石楠花、黑莓和覆盆子。

    它們是又大又甜;行人的腳一踩着它們,紅色的汁液就像雨點似地朝下滴。

     這兒有一個古墳;那兒也有一個古墳。

    一根一根的煙柱升向沉靜的天空:人們說這是荒地上的野花。

    它在黑夜裡放出美麗的光彩。

     現在是第四天了。

    入葬的宴會結束了。

    他們要從這土丘的地帶回到沙丘的地帶去。

     “我們的地方最好,”雨爾根的養父說。

    “這些土丘沒有氣魄。

    ” 于是他們就談起沙丘是怎樣形成的。

    事情似乎是非常容易理解。

    海岸上出現了一具屍體;農人們就把它埋在教堂的墓地裡面。

    于是沙子開始飛起來,海開始瘋狂地打進内地。

    教區的一個聰明人叫大家趕快把墳挖開,看看那裡面的死者是否躺着舔自己的拇指;如果他是在舔,那末他們埋葬掉的就是一個“海人”了;海在沒有收回他以前,決不會安靜的。

    所以這座墳就被挖開了,“海人”躺在那裡面舔大拇指。

    他們立刻把他放進一部牛車裡,拖着牛車的那兩條牛好像是被牛虻刺着似的,拉着這個“海人”,越過荒地和沼澤地,一直向大海走去。

    這時沙子就停止飛舞,可是沙丘依舊停在原地沒有動。

    這些他在兒時最快樂的日子裡、在一個入葬的宴會的期間所聽來的故事,雨爾根都在他的記憶中保存下來了。

     出門去走走、看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這全都是愉快的事情!他還要走得更遠。

    他不到14歲,還是一個孩子。

    他乘着一條船出去看看這世界所能給他看的東西:他體驗過惡劣的天氣、陰沉的海、人間的惡意和硬心腸的人。

    他成了船上的一個侍役。

    他得忍受粗劣的夥食和寒冷的夜、拳打和腳踢。

    這時他高貴的西班牙的血統裡有某種東西在沸騰着,毒辣的字眼爬到他嘴唇邊上,但是最聰明的辦法還是把這些字眼吞下去為好。

    這種感覺和鳝魚被剝了皮、切成片、放在鍋裡炒的時候完全一樣。

     “我要回去了!”他身體裡有一個聲音說。

     他看到了西班牙的海岸——他父母的祖國;甚至還看到了他們曾經在幸福和快樂中生活過的那個城市。

    不過他對于他的故鄉和族人什麼也不知道,而關于他的事情,他的族人更不知道。

     這個可憐的小侍役沒有得到上岸的許可;不過在他們停泊的最後一天,總算上岸去了一次,因為有人買了許多東西,他得去拿到船上來。

     雨爾根穿着褴襟的衣服。

    這些衣服像是在溝裡洗過、在煙囪上曬幹的;他——一個住在沙丘裡的人——算是第一次看到了一個大城市。

    房子是多麼高大,街道是多麼窄,人是多麼擠啊!有的人朝這邊擠,有的人朝那邊擠——簡直像是市民和農人、僧侶和兵士所形成的一個大蜂窩——叫聲和喊聲、驢子和騾子的鈴聲、教堂的鐘聲混做一團;歌聲和鼓聲、砍柴聲和敲打聲,形成亂嘈嘈的一起,因為每個行業手藝人的工場就在自己的門口或階前。

    太陽照得那麼熱,空氣是那麼悶,人們好像是走進一個擠滿了嗡嗡叫的甲蟲、金龜子、蜜蜂和蒼蠅的爐子。

    雨爾根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在走哪一條路。

    這時他看到前面一座主教堂的威嚴的大門。

    燈光在陰暗的教堂走廊上照着,一股香煙向他起來。

    甚至最窮苦的衣衫褴褛的乞丐也爬上石級,到教堂裡去。

    雨爾根跟着一個水手走進去,站在這神聖的屋子裡。

    彩色的畫像從金色的底上射出光來。

    聖母抱着幼小的耶稣立在祭壇上,四周是一起燈光和鮮花。

    牧師穿着節日的衣服在唱聖詩,歌詠隊的孩子穿着漂亮的服裝,在搖晃着銀香爐。

    這兒是一起華麗和莊嚴的景象。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