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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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德國嗎?”達麗娅-米哈依洛芙娜問。

     “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将近一年。

    ” “您也穿大學生制服嗎?聽說那兒大學生的衣着與衆不同。

    ” “在海登堡我腳上穿帶馬刺的長統靴,上身穿系皮帶的輕騎兵短上衣,頭發長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學生衣着卻和普通人一樣。

    ” “請給我們談談您的留學生涯吧。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

     于是羅亭談起了那一段生活。

    他談得不太精彩。

    他不善于繪聲繪色地描述,也不會逗人發笑。

    不過,羅亭很快從國外的經曆轉到了一般的議論。

    他談到了教育和科學的作用,談到了大學和一般的大學生活。

    他用粗擴而大膽的線條勾勒出一幅巨畫。

    大家聚精會神地聽着。

    他娓娓而談,引人入勝,但不那麼明白曉暢……然而,正是這種模糊才使他的長篇大論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過于豐富的思想妨礙了羅亭用确切而周密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

    形象一個接着一個,比喻層出不窮,時而大膽得令人瞠目結舌,時而又貼切得令人拍案叫絕。

    他興之所至,恣意發揮,充滿了激情和靈感,絕無空談家的自鳴得意和矯揉造作。

    他并沒有挖空心思地尋找詞彙:詞語自己會馴服地、自然而然地流到他嘴裡,每一個詞語似乎都是直接從靈魂深處噴發出來,燃燒着信念的火焰。

    羅亭幾乎掌握着最高的秘密——說話的高超藝術,他知道怎樣在撥動一根心弦的同時,迫使其他的心弦一起顫動、轟鳴。

    有的聽衆或許不明白他說的确切含義,但是他們也會心潮澎湃,他們面前一道道無形的帷幕徐徐升起,展現出光輝燦爛的前景。

     羅亭的所有思想似乎都向着未來,這就賦予它們一股沖勁和朝氣……他站在窗前,目光并不特别專注于某人,隻顧自己滔滔不絕地說着——由于受到普遍的同情和關注的鼓舞,由于幾位年輕女性的在場,由于美好的夜色,由于源源不斷的感受的吸引,他已經登上了雄辯的高峰,達到了詩意的極緻……他的聲音細膩而溫柔,這又平添了幾分魅力,好像是神-在借助他的嘴說話……羅亭在論述短暫的人生為何具有永恒的意義。

     “我記得有個斯堪的納維亞的傳說,”他這樣結束道,“一個皇帝和他的武士們圍着火坐在一間黑暗狹長的茅屋裡,事情發生在一天夜裡,在冬天。

    忽然,有一隻小鳥從敞開着的門裡飛了進來。

    又從另一個門飛了出去。

    皇帝說,這鳥兒就像人在世界上一樣,從黑暗中飛來,又向黑暗中飛去,它在溫暖和光明中呆的時間不長……‘陛下,’年紀最大的一名武士說,‘鳥兒在黑暗中也不會迷失方向,它總能找到自己的歸宿……’是的,我們的生命短暫而渺小,但是一切偉大的事業都是由人來實現的。

    人應該意識到自己是完成這些偉業的工具,以此取代人生的其他樂趣:這樣他就能在死亡中發現自己的生命,找到自己的歸宿……” 羅亭不再說下去了,臉帶無意間流露出的腼腆的笑容,垂下了眼睛。

     “您真是位詩人①!”達麗娅-米哈依洛芙娜輕輕地說。

     ①原文為法語。

     所有人都打心底裡同意她的看法——所有人,但不包括比加索夫。

    他不等羅亭結束長篇大論,便悄悄拿起帽子往外走,到了門口向站在那兒的潘達列夫斯基咬着耳朵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哼!我才不當傻瓜呢!” 不過誰也沒有挽留他,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已經走掉了。

     仆人端上晚餐。

    半個小時之後,客人們都紛紛回家了。

    達麗娅-米哈依洛芙娜硬把羅亭留下來過夜。

    在和弟弟坐車回家的途中,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對羅亭非凡的智慧贊不絕口。

    沃倫采夫也同意她的意見,不過他認為羅亭的話有時候未免有點捉摸不透……“也就是不那麼明白易懂。

    ”他補上這麼一句,顯然是要為自己的想法作一點解釋。

    可是他的臉色陰沉,因此他那盯着車廂一個角落的目光顯得更加憂傷了。

     潘達列夫斯基解下絲繡背帶準備就寝的時候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機靈鬼!”——突然又惡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命令他出去。

    巴西斯托夫徹夜未睡,也沒有脫衣服,直到天亮還在給莫斯科的一位朋友寫信;而娜塔裡娅盡管脫了衣服躺在床上,但一點也睡不着,連眼睛都沒合過。

    她手枕着腦袋,眼望着黑暗;她的脈搏在狂跳,一聲聲長歎使她的胸脯時起時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