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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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那一天,在俄羅斯一個偏僻的省份,一輛套着三輛耕馬、遮着蘆席、破破爛爛的馬車,冒着酷暑,艱難地緩緩行進在大路上。

    馭手的位置上坐着一位頭發花白、衣衫褴褛的農民。

    他叉開雙腳,斜蹬着車轅的橫木,一隻手不住地拽緊缰繩,另一隻手揮舞着鞭子。

    馬車裡,一隻空箱子上坐着一位高個子男人,他頭戴一頂寬邊帽,身穿一件沾滿塵土的外套。

    這就是羅亭。

    他耷拉着腦袋,帽舌壓到眼際,馬車左右搖晃,他的身體也被抛過來甩過去,但他好像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仿佛在打盹似的。

    終于,他挺直了身子。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站哪?”他問坐在馭手位置上的農民。

     “快了,老爺,”農民回答說,更用力地拉緊缰繩,“過了前面那個小山坡,就剩下四裡路,不會再多了……你啊!你在想心事……我叫你想心事。

    ”他用尖細的聲音補充了一句,說着用鞭子抽打套在右面的那匹馬。

     “我看你不會趕車,”羅亭說,“我們一大早就出發,磨磨蹭蹭的怎麼也到不了目的地。

    最好你還是唱支歌吧。

    ” “有什麼辦法呢,老爺!這幾匹馬,您自己也看到了,走得太累了……又碰上這麼個大熱天,咱不會唱歌;咱不是車夫……喂,小羊羔,你聽見沒有,小羊羔!”農民突然對一位穿棕色外衣和一雙破草鞋的過路人喊道。

    “閃開,小羊羔。

    ” “馬車夫!了不起……”過路人在他後面嘟哝着停住了腳步。

    “好一副莫斯科派頭!”他又添了一句,語氣裡充滿了責備,接着搖了搖頭,一瘸一拐地繼續趕路了。

     “你這是往哪兒走哇!”農民拖長了音調說,一面拉緊轅馬的缰繩。

     “你啊,真調皮!真是個調皮鬼……” 三匹疲憊不堪的馬好不容易把馬車拉進了驿站的院子裡。

    羅亭下了馬車,付過錢(那農民沒有向他鞠躬道謝,隻是把錢放在手掌上掂了好久——顯然是酒錢給少了),自己動手把箱子搬進驿站的房間裡。

     我有位熟人,他一生中走遍了大半個俄國。

    他認為,假如驿站房間裡的牆上挂着描繪《高加索俘虜》①情節的圖畫或俄國将軍的畫像,那就表明可以很快得到馬匹。

    但是,假如畫上畫着著名賭棍喬治·戴·日爾馬尼②的生平,那麼旅客根本就别指望能很快離開:他可以有充裕的時間去盡情欣賞這位賭棍年輕時卷曲而前伸的額發,白色的開襟坎肩和又短又小的褲子,欣賞他晚年在一間尖頂農舍裡舉起椅子砸死親生兒子時吓得目瞪口呆的面部表情。

    羅亭走進去的那個房間正巧挂着反映《三十年,又名賭徒的一生》的幾張圖畫。

    聽到羅亭的喊聲,走進來一位睡眼惺忪的驿站長(順便說一句,有誰見過驿站長不是睡眼惺忪的呢!)他不等羅亭問他,便懶洋洋地宣布說:沒有馬。

     ①《高加索俘虜》,俄國詩人普希金的長詩。

     ②法國鬧劇《三十年,又名賭徒的一生》中的主人公。

     “您連我上哪兒都不知道,怎麼能說沒有馬呢?我是借了耕馬來的。

    ” “不管上哪兒,都沒有馬。

    ”驿站長說。

    “那您上哪兒?” “到XX斯克。

    ” “沒有馬。

    ”驿站長說完,便走了出去。

     羅亭忿忿然走近窗口,把帽子扔在桌子上。

    他變化不大,隻是近兩年來顯得蒼老些,頭發中間已經出現了幾縷銀絲,眼睛依然很美,但眼神似乎黯淡了,一條條細小的皺紋,痛苦和煩惱留下的痕迹,已經爬上了嘴角、雙頰和兩鬓。

     他身上的衣服又舊又破,連襯衣的影子都看不到。

    他的錦瑟年華看來已經逝去,他進入了園丁們所說的結子階段。

     他開始看牆壁上的題詞——旅客在無聊中常用的消遣方式——,突然門吱呀一聲,驿站長走了進來…… “到XX斯克的馬沒有,很久都不會有。

    ”他說。

    “不過回XX奧夫的馬倒是有的。

    ” “到XX奧夫?”羅亭說。

    “得了吧!跟我完全不是一個方向。

    我是到奔薩去,而XX奧夫好像是去唐波夫的那個方向吧。

    ” “那有什麼關系?到唐波夫再轉奔薩,要不從XX奧夫直接轉。

    ” 羅亭想了想。

     “那好吧。

    ”他最後說道。

    “您去吩咐套馬吧。

    對我反正都一樣,先到唐波夫。

    ” 馬一會兒就套好了。

    羅亭提着自己的小箱子爬上馬車,坐定後又像原來那樣垂下了腦袋。

    他那耷拉着腦袋的姿态流露出無奈、順從和悲傷……三駕馬車不慌不忙地小跑起來,斷斷續續響起丁丁當當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