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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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和阿加莎嬷嬷打交道,這不會是最後一回的,"他笑着,将她放在肩膀上。

    "我們最好去看看媽是不是在銅炊裡燒她了熱水給你洗澡。

    你身上的味比賈曼先生的牛奶房還難聞呢。

    " 弗蘭克走到門前,看見小路上突然冒出了兩個紅腦袋,接着,他轉過身去,看見栗色母馬那溫和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

     "喂,你這個老騷貨,我要騎着你回家了。

    "他對它說道,一把拉過了籠頭。

     梅吉的嘔吐并不是真正的福音。

    阿加莎嬷嬷依然經常叫她吃藤條,不過,打她的時候總是躲得遠遠的,免得自食其果,這減輕了她胳膊的勁兒,也使她難遂其願。

     坐在她旁邊的那個黑黑的女孩子是韋漢開黃色酒吧的那位意大利人的最年幼的女兒。

    她的名字叫特麗薩·安南奇奧。

    她不很活躍,因此她能逃過阿加莎嬷嬷的注意,但卻又并不呆笨,不至于成為阿加莎嬷嬷譏笑的對象。

    當她的牙齒露出來的時候,她是非常漂亮的,梅吉很喜歡她,課間休息時,她們倆相互摟着腰在操場上散步,這标志着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别的人甭想前來插一杠子。

    她們談哪,談哪,沒完沒了地談着。

     有一天吃午飯的時候,特麗薩把她帶到酒吧去見她的媽媽、爸爸和已經長大成人的哥哥、姐姐。

    他們對梅吉那一頭金發的着迷不亞于她對他們那黑皮膚的贊歎。

    當她把那雙大大的、閃着美麗的光芒的灰眼睛轉向他們時,他們都把她比作一位安琪兒。

    她從媽媽那裡繼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極有教養的神态,這種神态每個人都能立刻感到,安南奇奧家也是這樣。

    他們都像特麗薩一樣渴望得到她的歡心。

    他們讓她吃又大又膩的、在咝咝作響的羊油鍋裡炸出來的土豆片,還有一塊味道鮮美的蘸過雞蛋糊的、與上豆片在煙氣騰騰的油鍋裡一起炸出來的去骨魚,隻是炸的時候把它放在一個鐵絲籃裡隔開炸就是了。

    梅吉還從來沒吃過這樣好吃的飯菜呢,她希望她以後能常常到酒吧來吃午飯。

    不過這是難得的樂事,需要得到媽媽和修女們的特殊允許才行。

     她在家裡談話的時候總是一個勁兒地講"特麗薩如何如何說"以及"你知道特麗薩幹什麼來着嗎?"直到帕迪吼道,關于特麗薩他已經聽得太多了的時候才算罷休。

     "我不以為與達戈人①過份親密就這麼幹。

    "他嘟囔着,他也有英國人對所有黑皮膚或地中海沿岸人的本能的不信任。

    "達戈人髒,梅吉姑娘,他們不常洗。

    "他拙劣地解釋道,在梅吉受了傷害的、責難的目光下,他把後半截話咽了下去。

     ①對膚色淺黑的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等的蔑稱。

    --譯注 弗蘭克帶着強烈的嫉妒心贊同父親的意見。

    因此,梅吉在家裡就不那麼經常談起她的朋友了。

    可是家人的非難并沒有影響她們的關系,隻不過是由于兩家離得較遠,交往被限制在上學的時間罷了;鮑勃和别的男孩子們瞧見她和特麗薩扌票在一起,真是求之不得。

    這使他們能在操場上滿處瘋跑,就好像他們沒有她這個妹妹似的。

     阿加莎嬷嬷在黑闆上寫的那些難懂的東西梅吉也開始逐漸明白了。

    她懂得了"十"是指把所有的數合在一起得出一個總數,"一"是指從上面一個數中去掉底下的那個數,所得的數小于頭一數。

    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要是她能克服對阿加莎嬷嬷的恐懼,那麼她即使成不了最好的學生,也可以成為優等生的。

    可是當那銳利的目光轉向她,那衰老而又幹巴巴的嗓音一個出其不意地向她抛出過于簡單的問題時,她就隻有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也動不了腦筋了。

    她覺得算術很容易學,可是把她叫起來進行口算的時候,她連二加二等于幾都記不住。

    讀書把她引進了一個極其迷人的天地,她怎麼也讀不夠,可是當阿加莎嬷嬷叫她站起來高聲朗讀一段的時候,她幾乎連"貓"字都讀不上來,更甭提"喵喵叫"這個詞了。

    看來,她要永遠在阿加莎嬷嬷的挖苦下顫栗不止或滿臉通紅了,因為班上别的同學都在笑她呢。

    阿加莎嬷嬷總是把她的石闆舉起來加以嘲笑,也總是用地辛辛苦苦地寫了字的紙來說明潦草的作業是多麼要不得。

    闊一些孩子中有人有橡皮,這是幸運的,而梅吉卻隻好用手指尖當橡皮;她舔舔手指頭,去擦她由于緊張而寫錯的字,把寫的東西擦的一塌糊塗,紙上滾出許多像細小的香腸一樣的團團。

    這使紙上出現了許多破洞,因此用指尖當橡皮被嚴格地禁止了。

    可是,她為了逃避阿加莎嬷嬷的責難,是什麼事情都敢于做出來的。

     在她到學校以前,斯圖爾特是阿加莎嬷嬷的藤條和洩憤的主要目标。

    然而,梅吉這個靶子要合适得多,因為斯圖爾特帶着令人反感的鎮靜和幾乎是聖徒般的冷漠是難以對付的,即使對阿加莎嬷嬷來說也是這樣。

    相反,梅吉卻吓得瑟瑟發抖,臉紅得像甜菜,盡管她努力想遵循弗蘭克給克利裡家所定下的行為準則。

    斯圖爾特深切的同情梅吉,他有意使修女把火發到他的頭上來,以便使梅吉的日子好過一些,但是修女立旋就看透了他的把戲,便重新發起火來,非要看看克利裡家族的通性在這個女孩子身上是否也像在男孩子們身上那樣明顯。

    要是有人問她,她到底為什麼如此嫌惡克利裡家,她也答不上來。

    但是對于像阿加莎嬷嬷這樣被一生所走過的路弄得怒氣沖沖的老修女來說,要對付像克利裡這樣傲然的而棘手的家夥又談何容易。

     梅吉最糟糕的是左撇子。

    在第一堂寫字課上,當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石筆開始寫字的時候,阿加莎嬷嬷就像凱撒攻擊高盧人那樣向她沖了過來。

     "梅格安·克利裡,把石筆放下!"她吼道。

     梅吉是個令人束手的不可救藥的左撇子。

    當阿加莎嬷嬷用力扳着梅吉右手的手指,使它們正确地握住石筆,移到石闆上的時候,梅吉就暈頭轉向地坐在那兒,一點兒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使那受折磨的肢體按照阿加莎嬷嬷所堅持的樣子去做。

    她在智力上變得又聾、又啞、又瞎了;那隻毫無用處的右手與她的思維過程的聯系還不如她的腳指頭呢。

    她在石闆上畫線出了邊,因為她沒法讓它彎曲過來。

    她像癱了似地扔掉了石筆;阿加莎沒有一點兒辦法能叫梅吉用右手寫出一個"A"字來。

    後來,梅吉偷偷地把筆換到了左手,用胳臂拙笨的從三面護定了石闆,準備在上面寫出一行漂亮的銅版體的"A"字。

     阿加莎嬷嬷赢得了戰鬥的勝利。

    在早晨站隊的時候,她用繩子把梅吉的左臂綁在身上,直到下午三點鐘的放學鐘聲敲響時,才許解開。

    即使在午間,她也得帶着被綁得動彈不得的左半身去吃飯。

    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她終于學會了按照阿加莎嬷嬷的信念來正确地書寫了,盡管她寫的字始終就沒有漂亮過。

    為了确保她不再舊病複發,她的左臂在身上又繼續綁了兩個月。

    然後,阿加莎嬷嬷把全校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向萬能的天主祈禱緻謝,感謝他的智慧使梅吉認識到了她的錯誤。

    上帝的孩子全都是用右手的人,左撇的孩子是魔鬼的小崽子,尤其是紅頭發的。

     在學校的頭一年中,梅吉雖然長高了一點兒,但是她孩童的豐滿不見了,變得十分清瘦。

    她開始咬指甲蓋,都咬得觸到指甲下的嫩肉了。

    阿加莎嬷嬷因此逼她伸着手在全校的每一個課桌前轉了一圈,這樣好讓所有的孩子都能看到被咬過的指甲是多麼難看。

    要知道,在學校裡5到15歲的孩子中間有差不多半數的孩子的指甲咬得和梅吉的一樣慘。

     菲拿出了一瓶苦蘆荟,将這可怕的東西塗在梅吉的指甲上。

    家裡的每一個人都被調動起來注意她,保證她沒有機會把苦蘆荟洗掉。

    當學校裡别的女孩子們注意到這一無法遮掩的棕色痕迹時,她心裡感到了屈辱。

    如果她把手指放進嘴裡,那味道是難以形容的,不但令人作嘔,而且黑的像洗羊用的消毒水;她拚命往手絹裡吐着唾沫,狠命地擦着,揀到皮肉破裂,直到把那苦玩藝兒擦得差不多盡淨方才罷休。

    帕迪拿出了他的鞭子,這像夥比阿加莎嬷嬷的藤條要講情面得多,他用鞭子抽梅吉,打的在廚房裡到處亂蹦。

    他打孩子不打手、臉或屁股,隻打腿。

    他說,打腿和打别處一樣疼,但不會打傷。

    然而,不管苦聲荟也罷,嘲笑奚落也罷,阿加莎嬷嬷和帕迪的鞭子也罷,梅吉還是繼續啃她的指甲蓋。

     她和特麗薩·安南奇奧的友情是她生活中的樂趣,是她賴以忍受學校生活的唯一的東西。

    坐在那裡聽課的時候,她渴望娛樂的時間快點到來,以便可以和特麗薩相互摟着腰,坐在高大的無花果樹下說個沒完沒了。

    她們談的是特麗薩作為外國僑民的與衆不同的家庭,談的是她那多得數也數不清的布娃娃,以及關于她的那些貨真價實的柳木紋茶具。

     在梅吉看到那套茶具時,她折服了。

    這套茶具共有108件,包括細巧的茶杯、茶托和盤了,一把茶壺、一個糖罐、一個奶罐和一個奶油罐,還有大小正适合于布娃娃用的小刀子、小勺子和小叉子;特麗薩還有數不清的玩具。

    她出生于一個意大利人的家庭,而且年齡比她最小的姐姐還要小得多,這意味着她受到家裡人的熱情的、毫不掩飾的寵愛;從金錢上說,她父親對她的要求是有求必應的。

    每個孩子都是帶着敬畏和羨慕來看待别的孩子的,雖然特麗薩從來也不羨慕梅吉的卡爾文教派①的禁欲主義的教養。

    相反,她同情梅吉。

    難道她連跑去擁抱和親吻她的媽媽都不允許嗎?可憐的梅吉。

     ①指法國宗教改革家約翰·卡爾文(1509-1564)創立的教派。

    --譯注 至于梅吉,她簡直沒法把特麗薩滿臉笑容、矮矮胖胖的媽媽和她自己那面無笑容、颀長苗條的媽媽相提并論,所以她從來也沒想過:我希望媽媽擁抱我,吻我。

    她所想的是:我希望特麗薩的媽媽擁抱我,吻我,雖然關于擁抱和親吻的概念在她的腦子裡遠不如對那套柳木紋茶具的概念來得清晰。

    那套茶具是如此精緻,如此細薄,如此美麗!啊!要是她能有套柳木紋茶具,用那青花托盤裡的青花茶杯給艾格厄絲喝茶該有多好啊! 在裝飾着惹人喜愛的、奇形怪狀的毛利雕刻和毛利畫的天花闆的舊教堂裡舉行星期五祝福禮的時候,梅吉跪在那裡祈求能得到一套屬于自己的柳木紋茶具。

    當海斯神父高高地舉起聖體匣财,聖體透過那中間的寶石鑲嵌、閃閃發光的匣子上的玻璃,隐隐看見了所有那些向它啊頭緻意的人們,并為他們祈福。

    可是梅吉不在此例,因為她甚至沒看見那聖體。

    她正在忙于因憶特麗薩的那套柳木紋茶具到底有多少個盤子哩。

    當毛利人在風琴席上突然引吭高唱頌歌的時候,梅吉的思緒正盤旋在與天主教和波利尼西亞相去十萬八千裡的一片茫茫的青色裡。

    ① ①指梅吉一心想着青花茶具。

    --譯注 學年就要結束了。

    臘月和梅吉的生日預示着盛夏的來臨①,就在這個時候,梅吉懂得了一個人想要實現自己的心願得付出多大的代價。

    她正坐在火爐邊上的一個高凳上,菲在把她的頭梳成通常的上學時的樣子;這是件複雜的事。

    梅吉的頭發生來就有卷曲的趨勢,她媽媽認為這是很幸運的。

    直頭發的女孩子長大以後要想把又軟又細的頭發做成光亮蓬松的卷發那就有苦頭吃了。

    夜裡睡覺的時候,梅吉得把快長到膝蓋的頭發費力地纏在用舊白被單扯成的一條條的帶子上。

    每天早晨,她都得爬上高凳子,讓菲解開舊布條,把她的卷發梳好。

     ①新西蘭是在南半球,12月、1月、2月是夏季。

    --譯注 菲用的是一把舊的梅森·皮爾遜梳子,她用左手抓起一把又長又蓬亂的卷發,熟練地圍着食指梳理着,直到整縷長發都卷成一個閃閃發亮的粗卷;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将食指從發卷中間抽出來,再搖搖,将發卷展成一條長長的、濃密得叫人生羨的卷發。

    這樣大約要重複12次,然後将前面的卷發束在一起,用一條剛剛熨出來的白塔夫綢打個蝴蝶結,系在頭頂,這一天的頭就算梳好了。

    其他的小女孩除了在特别的場合卷一下頭發外,都是紮着辮子到學校來的,但是在這一點上菲是不動搖的:那就是梅吉無論什麼時候都得梳卷發,不管每天早上要擠出這點時間來是多麼的困難。

    要是菲認識到這一點的話,那她的好心就是無的放矢了,因為她女兒的頭發在整個學校是最漂亮的,其他人難以望其項背。

    每天都梳卷發給梅吉招來了許多人的妒嫉和厭惡。

     這種卷頭發的方法是很疼的,但是梅吉已經很習慣,不在意了,她從來不記得有不梳頭發的時候。

    菲有力的胳膊狠心地拉着梳子,梳通纏住的發結,直到梅吉的眼睛含滿了淚水;她不得不用雙手緊緊地抓住高凳,以防從上面掉下來。

    那是她學年的最後一個禮拜的星期一,她的生日剛剛過去兩天,她緊緊地抓住凳子,出神地想着那套柳木紋茶具;她心裡明白,這不過是夢想罷了。

    韋漢的雜貨店裡倒有一套,可是她知道它的售價遠遠超過了她爸爸那微薄的财力。

     突然,菲喊了一聲,這一聲是那樣的特别,以緻使梅吉從冥想中醒了過來;坐在早餐桌旁的男人們也都莫名其妙地轉過臉來。

     "天哪!"菲喊道。

     帕迪跳了起來,他的臉驚得發呆;以前他從來沒聽到過菲這樣束手無策地呼天喊地過。

    她手裡接着梅吉的一把頭發站在那裡,梳子懸在半空,抽動的面部露出一種恐怖和感情突變的表情。

    帕迪和男孩子們一下子圍了過來,梅吉想回身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測梳帶毛的那一面反手一擊,把她的眼淚都打出來了。

     "看哪!"菲斂聲屏息地說道,将卷發舉到陽光下,好讓帕迪看得見。

     那頭發在陽光下閃着一片金亮亮的顔色,起初帕迪什麼也沒看見。

    接着,他發覺有一個小生物正從菲的手上爬下來。

    他自己也抓起了一卷頭發,在閃亮的光線裡他看清了,有許多小生物正在顧自忙個不休。

    每一縷頭發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滿了這種白色的小東西,這些小生物正在幹勁十足地産出更多的一團團的小東西;梅吉的頭發成了它們熙來攘往的繁忙場所了。

     "她長虱子了!"帕迪道。

     鮑勃、傑克、休吉和斯圖爾特都來看了一眼,而且像他們的爸爸那樣退到了一個安全距離,隻有弗蘭克和菲留在原地盯着梅吉的頭發,茫然不知所措,而梅吉則可憐巴巴地彎着身子坐在那裡,不明白做了什麼錯事。

    帕迪在他那把溫莎椅中沉重地坐了下來,直楞楞地望着爐火,使勁地眨着眼睛。

     "準是從那個該死的達戈女孩那麼傳來的!"他轉身瞪着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