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卡列甯的微笑

關燈
随當局者。

    這樣,他很早就同她斷 了關系。

    後來,他接濟一些象我們這樣倒了黴的人,跟着他們轉入了政治活動。

    他們中 間有些人已下了大牢。

    但他也跟他們分手了。

    他在信裡,稱他們是‘永遠革命派’。

    ” “是不是說,他與當局講和了?” “不,根本不是。

    他信了上帝,還認為這事至關重要。

    他說我們不必留意當局,完 全不理它,應該根據宗教的指示來度過日常生活。

    他宣稱,要是我們信上帝,就可以按 我們的行為方式,對付任何形勢,把它們變成他叫作‘人間的天國’的一種東西。

    他說 在我們國家,教會是唯一能逃避國家控制的自願者團體。

    教會幫助他反對當局,他真正 信仰上帝,所以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入了教會。

    ” “你為什麼不問他?” “我以前欽佩信徒,”托馬斯繼續說,“我以為他們有一種奇異的先驗方式,來察 覺我身邊的事情。

    你可以說,象特異功能者。

    但我兒子的經曆證明,忠誠實際上是一件 相當簡單的事情。

    他摔了一交,被抛棄了,天主教收留了他。

    他還不知道天主教是什麼, 就行了忠誠。

    所以決定問題的是感激,很可能。

    人類的衆多決定都簡單得可怕。

    ” “你給他回過信嗎?” “他從沒留下回信的地址,”他說,“郵戳隻标明了地區名稱,我隻好給那個集體 農莊寄了一封信。

    ” 特麗莎想起自己曾經懷疑托馬斯,感到有點羞愧,希望能補償一下自己的過失,有 一種給他兒子做點什麼事的沖動:“為什麼不給他寫上一句,邀請他來看看我們?” “他看起來象我,”托馬斯說。

    “一講話,上嘴皮扭得象我的一樣。

    讓我來看自己 的嘴皮劈哩啪啦談什麼天國——這個想法莫名其妙。

    ” 特麗莎哈哈大笑起來。

     托馬斯也與她笑成一團。

     “不要這樣孩子氣,托馬斯!”特麗莎說,“你和你前妻的事,畢竟是一本老帳了, 與他有什麼關系?他又有什麼辦法?幹嘛因為你自己年輕時找錯了人,來傷害這個孩 子?” “坦白地說吧,一想到同他見面,我就怯場。

    這是主要原因,使我什麼也沒幹。

    我 不知道什麼東西搞得我這樣頑固,始終不想見他。

    有時候,你打定主意卻不知道為什麼, 慣性力量使你堅持下去。

    這東西一年年強化,很難改變。

    ” “請他來吧!”她說。

     下午,她從牛棚回來的路上,聽到大路上有人聲。

    近了,才辨出是托馬斯的小卡車。

     他彎着腰正在換輪胎,一些人圍着他等待完工。

     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他看上去象一位老人,頭發變灰了,今非昔比 了,不在于從醫生變成了司機,而在于不再年輕了。

     她回想起最近一次與集體農莊主席的談話。

    對方告訴她,托馬斯的車子情況很糟糕。

     他象是在開玩笑而不是抱怨,但她聽出他是有所擔心。

    “托馬斯對人裡面的東西,比對 機器裡面的東西當然内行得多羅!”他哈哈大笑。

    接着,他承認他去過當局那裡好幾次, 要求他們同意托馬斯歸隊幹本行,哪怕在地方上幹幹也好。

    但他得知警察局仍然不批準。

     她走到一棵樹的樹幹後面,不讓卡車旁邊的人看見自己。

    她站在那裡久久地觀察丈 夫,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自責:他從蘇黎世返回布拉格是她的錯,他離開布拉格也是她 的錯,甚至就是在這裡,她未能給他留下一絲安甯,卡列甯病死那陣子,她還用隐秘的 懷疑來折磨他。

     她總是隐秘地責怪托馬斯愛她愛得不夠,把自已的愛視為無可指責,視為對他的一 種屈尊恩賜。

     現在,她看出了自己是不公正的:如果她真是懷着偉大的愛去愛托馬斯,就應該在 國外堅持到底!托馬斯在那裡是快樂的,新的一片生活正在向他展開!然而她離開了他! 确實,那時她自信是寬宏大量地給他以自由。

    但是,她的寬宏大量不僅僅是個托辭嗎? 她始終知道托馬斯會回家來到自己身邊的!她召喚他一步一步随着她下來,象山林女妖 把毫無疑心的村民誘入沼澤,把他們抛在那裡任其沉沒。

    她還利用那個胃痛之夜騙他遷 往農村!她是多麼狡詐啊!她召喚他跟随着自己,似乎希望一次又一次測試他,測試他 對她的愛;她堅持不懈地召喚他,以至現在他就在這裡,疲憊不堪,霜染鬓發,手指僵 硬,再也不能捉穩解剖刀了。

     現在他們已經山窮水盡了,還能向哪裡去呢?他們不可能再獲準出國了,不可能再 找到一種回布拉格的辦法了:那裡不會有人給他們工作。

    他們甚至沒有理由移居到另一 個村莊。

     仁慈的上帝,他們定完了所有的路程,隻是為了讓特麗莎相信他愛她嗎? 托馬斯終于成功地換好了輪胎,爬到駕駛座上。

    人們也開始上車,發動機吼了起來。

     她回家洗了個澡。

    躺在熱水裡,她總是對自己說,她用了自己一生的軟弱來反對托 馬斯。

    我們所有的人總是傾向于認為,強力是罪犯,而軟弱是純真的受害者。

    但現在特 麗莎意識到,在她這裡真理恰恰相反。

    即使是她那些夢,在一個男人的感覺中僅僅是軟 弱而非堅強的夢,也展示了她對托馬斯的傷害,迫使他退卻。

    她的軟弱是侵略性的,一 直迫使他投降,直到最後完全喪失強力,變成了一隻她懷中的兔子。

    她無法擺脫那個夢。

     她從浴盆裡站起來,穿上一些好看的衣服,希望自己以最好的姿容使他愉悅快樂。

     她剛剛扣完最後一顆紐扣,托馬斯和集體農莊主席,還有一位臉白異常的年輕農工, 闖了進來。

     “快!”托馬斯叫道,”來點烈性酒!” 特麗莎跑出去,取回一瓶思利沃維茲,往一個酒杯裡倒出一些。

    年輕人一口就飲得 幹幹淨淨。

     他們告訴她事情經過。

    那位小夥子剛才肩胛骨脫臼;痛得叫爹叫媽。

    大家都不知道 怎麼辦,隻好叫托馬斯。

    托馬斯三下五除二就把骨頭複位了。

     小夥子又喝下一杯,對托馬斯說:“你太太今天真成了絕色佳人!” “呆子!”主席說,“特麗莎從來就漂亮。

    ” “我知道她從來就漂亮,”年輕人說,“但今天她穿上了這麼漂亮的衣服。

    這身打 扮我可從來沒有見過。

    你們準備出門嗎?” “不,不是。

    我是為托馬斯穿的。

    ” “你這個幸運的魔鬼!”主席大笑着說,“我那老太婆做夢也沒想過要為我來穿 衣!” “難怪,你總是同豬娃去散步,豬娃代替了你老婆。

    ”年輕人也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算了,摩菲斯特怎麼樣?”托馬斯問。

    “我至少——”他想了想,“至少一個小 時沒有看見它了。

    ” “它一定在想念我。

    ”主席說。

     “看見你這身打扮,我就想跳舞,”年輕人轉向托馬斯問,“你允許我跟她跳舞 嗎?” “我們都去跳吧。

    ”特麗莎說。

     “你來嗎?”年輕人問托馬斯。

     “你們打算到哪裡去?”托馬斯問。

     小夥子說了附近一個小鎮的名字,那裡的旅館酒吧有一個舞廳。

     “你也來,”年輕人已經喝下了第三杯思利沃緞茲,用指令的口氣對集體農莊主席 說,又加上一句:“要是摩菲斯特太想念你,我們就把它也帶上。

    這一來我們有兩個可 以出場的豬娃啦!娘們一眼看倆大飽眼福,不來求才怪呢!”他又哈哈大笑。

     “要是諸位不覺得摩菲斯特丢人,我就聽你們的。

    ”他們擠上了托馬斯的小卡車— —托馬斯開車,特麗莎坐在旁邊,兩個男人帶着半瓶酒坐在後面。

    車子還沒有出村,主 席發現大家忘了摩菲斯特,大叫大嚷讓托馬斯把車開回去。

     “不要急,一隻豬娃也開得了鑼。

    ”小夥子讓主席安靜下來。

     天漸漸黑了,道路開始急轉彎爬高。

     他們來到鎮上徑直開到旅館。

    特麗莎和托馬斯從未到過這裡。

    他們下到地下室,找 到了酒吧、舞廳以及幾張桌子。

    有一位大概六十來歲的人在彈着鋼琴,年紀與他差不多 的一位婦人拉着小提琴。

    演奏的名曲已有四十年曆史了。

    有五、六對舞伴飄在舞池的地 闆上。

     “這裡沒有人跟我跳。

    ”小夥子朝四周掃了一眼,立即邀特麗莎跳舞。

     集體農莊主席和托馬斯坐在一張空桌旁邊,要了一瓶葡萄酒。

     “我不能喝,”托馬斯提醒他,“我要開車。

    ” “别傻,”他說,“我們在這裡過夜。

    ”他起身去服務台,訂兩個房間。

     特麗莎與小夥子從舞池裡歸來,主席接着邀她,最後才輪到托馬斯。

     “托馬斯,”她在舞池裡對他說,“你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由于我的錯, 你的句号打在這裡,低得不可能再低了。

    ” “低?你說什麼?” “要是我們呆在蘇黎世,你仍然會是一位外科醫生。

    ” “你會是一位攝影師。

    ” “這是作一種愚蠢的比較,”特麗莎說,“你的工作對你來說意昧着一切;我不在 乎我幹什麼,我什麼都能幹。

    我隻失去了一樣東西,你失去了所有的東西。

    ” “你沒注意到我在這裡很快樂?特麗莎?”托馬斯說。

     “外科是你的事業。

    ”她說。

     “追求事業是愚蠢的,特麗莎,我沒有事業。

    任何人也沒有。

    認識到你是自由的, 不被所有的事業束縛,這才是一種極度的解脫。

    ” 他坦率的聲音不容懷疑。

    特麗莎回想起幾個小時前他修理卡車時的一幕,想起自己 親眼看到他如此老态。

    她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标:一直希望他變得老一些。

    她再次回想 起自己兒時的房間裡那隻緊緊貼着自己面頰的小兔。

     變成一隻兔子意味着什麼?這意昧着喪失所有的力量,意昧着一個人比任何人都虛 弱。

     他們随着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翩翩飄舞。

    特麗莎把頭靠着托馬斯的肩膀,正如他們 在飛機中一起飛過濃濃雨雲時一樣。

    她體驗到奇異的快樂和同樣奇異的悲涼。

    悲涼意昧 着:我們處在最後一站。

    快樂意味着:我們在一起。

    悲涼是形式,快樂是内容。

    快樂注 入在悲涼之中。

     他們回到桌邊。

    特麗莎又同集體農莊主席和小夥子跳了兩三輪,小夥子喝得太多, 以至同她一起摔倒在舞池中。

     接着,他們上樓去,找到了他們那兩間分開了的房間。

     托馬斯轉動鑰匙,扭開了吊燈。

    特麗莎看見兩張床并排挨在一起,其中一張靠着一 張小桌和一盞燈。

    燈罩下的一隻巨大的蝴蝶,被頭頂的光吓得一驚,撲撲飛起,開始在 夜晚的房間裡盤旋。

    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依稀可聞,從樓下絲絲縷縷地升上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