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輕與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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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大意,摸了模他的前額,那裡有因為痛楚而冒出來的密密汗 珠。

     他的頭沒有離開枕頭,朝她轉過來,幾乎是氣喘籲籲:對方眼中燃燒着不堪忍受的 悲傷。

     “告訴我,特麗莎,怎麼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覺得出來,我知道。

    ” “沒有,”她搖搖頭,“沒有什麼事。

    ” “你否認也沒有用。

    ” “都是些老事情。

    ”她說。

     “老事情”意味着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馬斯不願意收場:“不,特麗莎,這一次有點不同。

    以前從沒有這樣嚴重。

    ” “那好吧,我來告訴你,”她說,“去,洗洗你的頭發吧。

    ” 他不明白。

     她解釋的語調是傷感的,沒有敵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幾個月了,你的頭發上 有一種強烈的氣味,是女性生殖器的氣味。

    我本不想告訴你,可是一夜又一夜,我一直 聞着你某個情婦下體的氣味。

    ” 聽她說完,他的胃又開始痛起來。

    簡直要命。

    他總是把自己洗得很徹底!身上,手 上,臉上,确認沒有留下絲毫她們的氣味。

    甚至避免用她們的香皂,每次都執行自己種 種苛刻的規程。

    但他忘記了自己的頭發!居然從未想到過這一點! 他回憶起那個女人沖着自己的臉叉開雙腿,要他用臉和頭頂跟她幹。

    多麼愚蠢的主 意!他現在恨她。

    他看出抵賴也沒有用處,所能做的事,隻是傻傻地笑笑,去浴室裡洗 頭發。

     她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呆在床上吧,别費心去洗那東西了,我現在都習慣了。

    ” 他的胃真是痛殺了他,他渴望平靜與安甯。

    “我會給我那位病人寫信的,就是我們 在礦泉遇到的那位。

    你知道他村子的那個地區嗎?” 托馬斯極難談下去了,所能說的隻是:“樹林子……環繞的山……” “沒有關系,這是以後的事。

    我們要離開這裡,但現在别說了……”她還是一直摸 着他的額頭。

    兩人并排躺在那兒,不再言語。

    慢慢地,痛感消退了,他們很快進入夢鄉。

     22 半夜裡他醒來了,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做着一個又一個的春夢。

    唯一能回想清楚的是 最後一個:一個巨大的裸體女人,至少是他體積的五倍,仰浮在一個水池裡。

    從她兩腿 分叉處一直到臍眼的小腹部,都蓋着厚厚的毛。

    他從池子一邊看着她,亢奮以極。

     身體被胃病折騰得虛弱不堪之時,他怎麼亢奮得起來?看到一個他清楚地意識到會 拒絕自己的女人,怎麼會使他亢奮? 他以為:在人腦機件裡,有兩個朝相反方向轉動的齒輪。

    一個載着想象,另一個載 着肉體的反應。

    載有裸身女人想象的齒輪,帶動着相應的勃起指令齒輪。

    但有些時候, 由于這種或那種原因,齒輪錯位了,亢奮齒輪會與一個載着飛燕想象的齒輪相配合。

    一 隻燕子的景象會帶來陰莖的勃起。

     此外,托馬斯的一位同事是研究人類睡眠的專家。

    他的研究表明,在任何一種夢境 中,男人們都有勃起現象,這說明勃起現象與裸體女人之間的聯系,隻是造物主塞進入 腦機件中一千種運動方式中的一種。

     那麼愛情與這有什麼關系呢?什麼關系也沒有。

    托馬斯頭腦中的齒輪不協調了,他 會因為看見一隻燕子而亢奮,這對他與特麗莎的愛絕對沒有影響。

     如果說,性亢奮是我們的造物主為了自己取樂而用的一種裝置,那麼愛就是唯獨屬 于我們自己的東西,能使我們擺脫造物主。

    愛情是我們的自由,愛情處于“非如此不可” 的規則之外。

     雖然這不完全是真的。

    即使愛情有别于造物主為自己取樂而設置的機件,愛仍然是 從屬于它的。

    愛從屬于性,象一位秀美的裸體女人服從一座巨鐘的鐘擺。

     托馬斯以為:使愛從屬于性,是造物主最稀奇古怪的主意之一。

     他還認為,把愛情從愚蠢的性愛中拯救出來,辦法之一就是在我們頭腦中設置某種 機件,能讓我們看見一隻燕子也亢奮。

     他帶着甜甜的思索開始打盹。

    就在他即将入睡的那一刻,在衆多概念渾渾沌沌的無 人區中,他突然确信自已發現了所有的謎底,一切神秘的關鍵,一個新的烏托邦,一座 天堂:在那個世界裡,男人因看見一隻燕子而亢奮,托馬斯對特麗莎的愛情,不會被性 愛的愚蠢幹犯所侵擾。

     于是,他安睡了。

     23 幾個半裸的女人盡力纏着他,但是他累了,一心擺脫她們,打開了通向隔壁房間的 門。

    他看見一位年輕女朗,正面對着他側卧在一張沙發上,也是半裸着身子,除了短褲 什麼也沒穿。

    她撐着臂肘,面帶微笑看着他,看來知道他會到來。

     他向她走過來,難以形容的狂喜之情注滿身心,想到自己終于找到了她,終于能在 這裡與她相會。

    他坐在她身旁,對她說了些什麼。

    她也說了些什麼,顯出一種鎮定,一 隻手緩慢而輕柔地擺動。

    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她這種舉動的鎮定,女性的鎮定是他一輩子 困惑不解的問題。

     正在這時,夢境又滑回現實。

    他發現自己回到了那種似睡非睡的無人區。

    遇見女人 的情景在他眼前漸漸消逝,使他驚吓恐懼。

    他對自己說,上帝,失去她是何等可恨呵! 他竭盡全力想回憶起她是誰,在哪裡遇見過她,他們一起經曆道什麼。

    她對他如此熟悉, 他怎麼可能忘了她呢?他答應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繪她,但剛答應便意識到這無法 兌現:他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怎麼能把這麼熟悉的人的名字給忘了呢?這時,他幾乎完 全醒了,眼睛是睜開的,他在問自己,我在哪裡?是的,在布拉格,但那女人也住在這 裡嗎?我不是在别的什麼地方見到她嗎?她是從瑞士來的嗎?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弄明 白,他并不認識那個女人,她既不是來自布拉格也不是來自瑞士,她就住在自己的夢裡 而不是别的地方。

     他如此惶惶不安,直挺挺地在床上坐起來。

    特麗莎在他身旁深深地呼吸。

    他想,夢 中的女人與他見過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樣,他認為自已最熟知的女人結果是他不曾相識的 女人,但她還是他一直向往着的人。

    如果他有一個個人的伊甸樂園,他一定将陪伴着她 生活其中。

    這個來自夢境的女人是他愛情中的“非如此不可”。

     他突然回想起柏拉圖《對話錄》中的著名假說:原來的人都是兩性人,自從上帝把 人一劈為二,所有的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遊着尋找那一半。

    愛情,就是我們渴求着失去 了的那一半自己。

     讓我們假設這樣一種情況,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曾經是自己身體 一部分的夥伴。

    托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夢見的年輕女子。

    問題在于,人找不到自己的那 一半。

    相反,有一個人用一個草籃把特麗莎送給了他。

    假如後來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着 自己的一半的女郎,那又怎麼辦呢?他更衷愛哪一位?來自草籃的女子,還是來自柏拉 圖假說的女子? 他試圖想象,自己與那夢中女子生活在理想的世界裡,他看見在他們理想房舍敞開 的窗前,特麗莎孤零零地一個人走過,停下來朝他打望,眼中流露出無盡的悲哀。

    他受 不了她的那一瞥,又一次感到她的痛楚痛在自己心裡,又一次被同情所折磨,深深地沉 入特麗莎的靈魂。

    他從窗子裡跳出去,但她苦澀地要他呆在他感覺快樂的地方,做出那 些唐突、生硬的動作,使他煩悶不快。

    他抓住對方那雙緊張的手,壓在自己的雙手之間 使它們鎮定。

    他知道,眼下以及将來,他将抛棄快樂的房舍,眼下以及将來,他将放棄 他的天堂和夢中女郎,他将背叛他愛情的“非如此不可”,伴随特麗莎離去,伴随那六 個偶然性所生下來的女人。

     他一直坐在床上,看着躺在身旁的這位女人,在睡夢中還抓着他的手。

    他覺出一種 對她無法言表的愛。

    這一刻她一定睡得不沉,因為她睜開了雙眼,用疑慮的目光打量着 他。

     “你在看什麼呢?”她問。

     他知道不該弄醒她,應該哄她繼續睡覺。

    他試圖作出一種回答,往她腦子裡種下一 種新的夢境。

     “我在看星星。

    ”他說。

     “不要說你在看星星了,你騙我。

    你在往下看。

    ” “那是因為我們在飛機上,星星在我們下面。

    ” “哦,飛機上。

    ”特麗莎把他的手攥得更緊了,随後又昏昏欲睡。

    托馬斯知道,特 麗莎正從飛機的圓形窗戶往外看,飛機正在群星之上高高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