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偉大的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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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知道了,這首歌隻是一個美麗 的謊言。

    媚俗一旦被識破為謊言,它就進入了非媚俗的環境牽制之中,就将失去它獨裁 的威權,變得如同人類其它弱點一樣動人。

    我們中間沒有一個超人,強大得足以完全逃 避媚俗。

    無論我們如何鄙視它,媚俗都是人類境況的一個組成部分。

     13 媚俗起源于無條件地認同生命存在。

     但生命存在的基礎是什麼?上帝?人類?鬥争?愛情?男人?女人? 由于意見不一,也有各種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猶太教的,共産主義的, 法西斯主義的,民主主義的,女權主義的,歐洲的,美國的,民族的,國際的。

     法國大革命以來,歐洲被認為一半是左派的,另一半是右派的。

    根據各自聲稱的理 論原則給這一派或那一派下定義都完全不可能。

    這不足為奇:政治運動并不怎麼依賴于 理性态度,倒更依賴于奇想、印象、言詞以及模式,依賴于它們總合而成的這種或那種 政治媚俗。

     弗蘭茨如此陶醉于偉大的進軍,這種幻想就是把各個時代内各種傾向的激進派糾合 在一起的政治媚俗。

    偉大的進軍是通向博愛、平等、正義、幸福的光輝進軍,盡管障礙 重重,仍然一往無前。

    進軍既然是偉大的進軍,障礙當然在所難免。

     是無産階級專政還是民主主義專政?是反對消費社會還是要求擴大生産?是斷頭台 還是廢除死刑?這一切都離題甚遠。

    把一個左派造就為左派的,不是這樣或那樣的理論, 而是一種能力,能把任何理論都揉合到稱之為偉大進軍的媚俗中去。

     14 弗蘭茨顯然不是媚俗的信徒。

    偉大進軍在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多少有點象薩賓娜 生活中那關于兩個閃亮窗口的哀婉之歌。

    弗蘭茨投哪個政黨的票?恐怕他什麼票也不會 投,感興趣的是徒步旅行到山裡去度過選舉日,當然,這并不意昧着他不會被偉大的進 軍所打動。

    夢想着我們是跨越世世代代進軍中歡樂的一群,總是美好的,弗蘭茨從未完 全忘記過這種夢。

     一天,有些朋友從巴黎給他打電話,他們計劃向柬埔寨進軍,邀請他參加。

     柬埔寨近來一直遍布美國炸彈,一場内戰,使這個小小的民族失去了五分之一的人 口,最後,它被相鄰的越南所占領。

    而越南純粹是蘇聯的附庸。

    柬埔寨受到饑荒的折磨, 缺醫少藥的人們正在死去。

    一個國際醫療機構再三要求允許入境,都被越南拒之門外。

     現在的辦法是,讓一群西方重要的知識分子開到柬埔寨邊境,用這種世界人民衆目睽睽 之下的壯觀表演,迫使占領軍允許醫生入境。

     給弗蘭茨打電話的人,曾在巴黎街頭與他一同進軍。

    一開始,弗蘭茨被這個邀請弄 得歡喜若狂,随後,眼光落在房子那邊扶手椅裡的學生情婦身上。

    對方仰視着他,眼鏡 的大圓鏡片把她的眼睛擴大了。

    弗蘭茨感到這雙眼睛在乞求自己别去。

    他歉疚地謝絕了 邀請。

     剛接上電話,他馬上對自己的決定有些後悔。

    真是,他關照了現實中的情婦,卻忽 略了精神上的愛情。

    柬埔寨不是與薩賓娜的國家一樣嗎?一個被鄰國軍隊占領了的國家, 一個已感受到俄國巨掌重壓的國家!刹那闖,他覺得那位幾乎忘記了的朋友,是在根據 薩賓娜的秘密吩咐與他聯絡的。

     上天之靈知道一切,看見一切。

    如果他參加這次進軍,薩賓娜會從上面驚喜地看着 他,會明白他還保持了對她的忠誠。

     “要是我參加進軍,你會非常不安嗎?”他問戴眼鏡的始娘。

    這位姑娘把他每一天 的離開都看成損失,但事事都依他。

     幾天後,他與二十名醫生,以及大約五十位知識分子(教授、作家、外交家、歌唱 家、演員以及市長),還有四百名新聞記者和攝影師,一道乘坐一架巨大的噴氣式飛機, 從巴黎起飛了。

     15 飛機在曼谷着陸。

    四百七十名醫生、知識分子以及記者擠進了一家國際飯店的大舞 廳。

    那兒聚集着更多的醫生、演員、歌唱家、語言學專家,還有數百名帶有筆記本、錄 音機、照相機以及攝像機的記者。

    樂台上約摸二十個美國人坐在一條長桌邊上,正在主 持各項事宜。

     和弗蘭茨一起進舞廳的那些法國知識分子,感到受了輕視和侮辱。

    向柬埔寨進軍是 他們的主意,可這裡的這些美國人,象平常一樣恬不知恥,不但接管了領導權,而且是 用英語接管的,殊不知丹麥人和法國人聽不懂他們的話。

    丹麥人早已忘記了他們曾形成 了一個自己的民族,因此法國佬便是唯一能進行抗議的歐洲人了。

    他們的原則是如此之 高,以至拒絕用英語抗議,而用母語法文向台上的美國人申明理由。

    那些美國人一個字 也聽不懂,報以友好和贊同的微笑。

    到最後,法國人别無它法,隻得用英語講出他們的 反對意見:“有法國人參加,這個會為什麼用英語?” 美國人對如此奇特的反對很覺驚奇,但仍然微笑,默認這個會議是該用兩種語言進 行的。

    于是,在會議重新召開之前,得找一個合适的譯員。

    随後,每個句子都用英語和 法語兩種語言重複,使讨論花了兩倍的時間,甚至還不止兩倍,因為所有的法國人都懂 一些英語,他們不時打斷譯員的話來給他糾錯,對每一個宇都争議不休。

     一位著名的美國女演員站起來發言,使會議達到了高潮。

    就因為她,更多的攝影記 者和攝像師湧進了大廳,用照相機的咔嚓聲伴随她發出的每一個音節。

    女演員談到了受 難的兒童,共産黨專政的殘暴,人權的保障,當前對文明社會傳統價值的威脅,個人不 可剝奪的自由,還談到卡特總統,說他對柬埔寨事件表示深深的憂慮。

    她結束發言時, 已是熱淚盈眶。

     一位長着小紅胡子的法國年輕醫生,跳出來吼道:“我們到這兒來是救死扶傷,不 是來向卡特總統緻敬!别把這兒變成美國宣傳的馬戲場啦!我們不是來反共!我們是來 這兒救命!” 他馬上得到另外幾個法國人的響應。

    譯員害怕了,不敢把他們的話翻譯出來。

    于是 樂台上的二十個美國人滿臉笑容,好意地看着他們,一再點頭表示贊同。

    其中一位甚至 把拳頭舉向空中,他知道歐洲人在衆人同樂時,是喜歡揮舉拳頭的。

     16 第二天早晨,他們乘公共汽車橫越泰國去柬埔寨邊境,晚上在一個小村子裡歇息, 租了幾間吊腳樓的房子。

    周期性的洪水迫使村民們住在樓上,把他們的豬關在樓下。

    弗 蘭茨和另外四個教授佐一間房子,遠遠傳來豬的呼唱,近處卻有著名數學家的鼾聲。

     早上,他們又爬回汽車。

    在離邊境約一英裡的地方,所有的車輛都禁止行駛,過邊 境隻能通過一條重兵把守的狹窄要道。

    車停了,法國小分隊從車上湧下來,再一次發現 美國人又占了他們的上風,組成了遊行的先頭部隊。

    關鍵時刻到了。

    譯員又給叫了來, 接着是長久的争吵。

    最後大家同意了以下的方案:遊行隊伍由一個美國人,一個法國人 以及一名柬埔寨譯員領先,接下來是醫生,再後面是餘下來的人群。

    那位美國女演員壓 陣。

     道路狹窄,而且沿途有布雷區,加上有路障——環繞着鐵絲網的兩個水泥地堡。

    道 路更窄了——隻能成單行穿過。

     弗蘭茨前面約十五英尺處,是一位著名的德國詩人兼流行歌手,已為和平寫了九百 三十首反戰歌曲。

    他帶來一根長杆子,挑一面白旗,襯托出自己全黑的胡子,把自己與 其他人區别開來。

     長長的遊行隊伍此起彼伏,攝影記者和攝像師搶拍鏡頭,嘩嘩地擺弄着他們的設備, 飛快地沖到隊伍前面,停一停,又緩緩向後退着,不時單腿跪下,然後又挺起身子跑到 前面更遠的地方。

    他們不時喚着某位著名人士的名字,那人便不知不覺地轉向他們的方 向,使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按下快門。

     17 什麼聲音傳來了。

    人們放慢步子朝後看。

     落在最後的美國女演員,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黯然失色的壓陣者地位,決定發起進攻。

     她全速向隊伍前面跑去,就象一位參加五千米長跑比賽的運動員,開始為了節省體力一 直落在其他人後面,現在突然奮力向前,開始把對手一個接一個地甩下。

     男人們為難地笑笑,讓了步,不想挫傷這位著名長跑運動員取勝的決心,但女人們 發出叫喊:“回到隊伍裡去!這不是明星的隊伍!” 大無畏的女演員仍然一往無前,五名攝影記者和兩名攝像師尾随其後。

     突然,一位法國語言學女教授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極難聽的英語)說:“這是一 支醫生的隊伍,來給那些垂危的柬埔寨人治病,不是為電影明星捧場的驚險表演!”女 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