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誤解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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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身内的什麼女人。

    他的母親與柏拉圖理想中的女人是一回事,全然一緻。

     他十二歲那年,母親被弗蘭茨的父親抛棄,突然發現自己很孤單。

    孩子懷疑有什麼 嚴重的事發生了,可母親怕使他不安,用溫和而無關緊要的話掩蓋了這一幕。

    父親走的 那一天,弗蘭茨和母親一起進城去。

    離家時,他發現母親的鞋子不相稱,猶豫不決,想 指出她的錯誤,又怕傷害她。

    在他與母親一起在城裡走的兩個鐘頭,他的眼睛沒有離開 過她的腳。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難受意昧着什麼。

     忠誠與背叛 從孩提時代到陪伴她走向墓地,他始終愛她。

    記憶中的愛也是連綿不絕。

    這使他感 到忠誠在種種美德中應占最高地位:忠誠使衆多生命連為一體,否則它們将分裂成千萬 個瞬間的印痕。

     弗蘭茨常跟薩賓娜談起他母親,也許他有一種無意識的用心:估摸着薩賓娜會被他 忠誠的品行曆迷住,那樣,他便赢得了她。

     他不知道,更能迷住薩賓娜的不是忠誠而是背叛。

    “忠誠”這個詞使她想起她父親, 一個小鎮上的清教徒。

    連星期天,他都在畫布上描畫森林裡的落日與花瓶中的玫瑰。

    多 虧了他,她從小便開始畫畫了。

    十四歲那年,她愛上了一個與她一般年紀的男孩。

    父親 吓壞了,一年沒敢讓她獨自出門。

    有一天,他又拿畢加索的複制品給她看,取笑那些畫。

     她不能與她十四歲的同學戀愛,至少是可以愛上立體派的。

    她完成學業,滿心歡快地去 了布拉格,感到自己終于能背叛家庭了。

     背叛。

    從我們幼年時代起,父親和老師就告誡我們,背叛是能夠想得到的罪過中最 為可恨的一種。

    可什麼是背叛呢?背叛意味着打亂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着打亂秩序和 進入未知。

    薩賓娜看不出什麼比進入未知狀态更奇妙誘人的了。

     她是美術學院的學生,但不能象畢加索那樣畫畫。

    這正是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被 規定獨尊的時代,是成批制作共産主義政治家們肖像的時代,她要背叛父聲的願望總不 能如願以償:這種共産主義隻不過是另一個父親罷了。

    這位父親同樣嚴格地限制她,同 樣禁止她的愛(清教徒時代)以及她的畢加索。

    如果說她終于與一位二流演員結了婚, 隻是因為那人有着怪漢子的名聲,同樣不為兩種父親所接受。

     随後,母親去世了。

    就在她參加葬禮返回布拉格之後,她接到了父親因悲傷而自殺 的電報。

     她突然感到良心的痛苦:那位畫花瓶玫瑰和憎惡畢加索的父親真是那麼可怕嗎?擔 心自己十四歲的女兒會未婚懷孕回家真是那麼值得斥責嗎?失去妻子便無法再生活下去 真是那麼可笑嗎? 她又一次渴望背叛:背叛自己的背叛。

    她向丈夫宣布,她要離開他。

    (她現在與其 把他看成一個怪人不如說把他看作于今不能自投的醉鬼。

    ) 但是,如果我們背叛乙,是為了我們曾經背叛了的甲,那倒不一定意味着我們撫慰 了甲。

    一個離了婚的畫家,其生活與她背叛了的父母的生活絲毫不相似。

    第一次的背叛 不可彌補,它喚來的隻是後面一連串背叛的連鎖反應,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們離最初的 反叛越來越遠。

     音樂 對弗蘭茨來說,音樂能使人迷醉,是一種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類的藝術。

    沒 有誰真正沉醉于一本小說或一幅畫,但誰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巴脫 克的鋼琴二重奏鳴曲、打擊樂以及“硬殼蟲”樂隊的白色唱片集呢?弗蘭茨對古典音樂 和流行音樂無所區分,認為這種區分實在過時而虛假。

    他象愛莫紮特一樣愛搖滾樂。

     他認為音樂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把他從孤獨、内省以及圖書館的塵埃中解放了出來, 打開了他身體的大門,讓他的靈魂走人世間,獲得友誼。

    他愛跳舞,遺憾薩賓娜沒有他 那樣的熱情。

    他們一起坐在餐廳裡,吃飯時聽到附近喇叭裡傳出轟轟的音樂并伴有重重 的打擊聲響。

     “真是惡性循環,”薩賓娜說,“音樂越放越響,人翻會變成聾子。

    因為他們變聾, 音樂聲才不得不更響。

    ”“你不喜歡音樂嗎?”弗蘭茨問。

     “不喜歡。

    ”她又補充,“不過在一個不同的時代裡……”她想着巴赫的時代,那 時的音樂就象玫瑰盛開在雪原般的無邊無際的寂靜之上。

    從童年起她開始追求音樂,就 領受着噪音妨礙。

    在美術學院那幾年,學生們整個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過。

    他們住 在一色的屋子裡,一起去鋼廠建鍛工地勞動,工地上高音喇叭裡的音樂從早上五點直吼 到晚上九點。

    盡管樂曲是歡快的,但她感到好象是哭嚎。

    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躲避,即使 躲進公共廁所,躲入被褥。

    任何地方都有喇叭。

    那聲音象一群獵狗一直騷撓着她的安甯。

     那時她想,隻有在那裡才有這樣專橫的音樂統治。

    到了國外,她才發現把音樂變為 噪音是一個必經的過程,人類由此而進入了完全醜陋的曆史階段。

    完全醜陋的到來,首 先表現在無所不在的聽覺醜陋:汽車,摩托,電吉他,電鑽,高音喇叭,汽笛……而無 所不在的視覺醜陋将接踵而至。

     飯後,他們上樓去自己房裡做愛。

    弗蘭茨入睡時思維已開始失去了連貫性,回想起 吃飯時噪雜的音樂聲,對自己說:“噪音可有個好處,淹沒了詞語。

    ”他突然意識到他 一生什麼也沒有幹,隻是談話,寫作,講課,編句子,找出公式然後修正它們,到頭來 呢,文字全不準确,意思皆被淹沒,内容統統喪失,它們變成了廢話,廢料,灰塵,砂 石,在他的大腦裡反複排徊,在他的頭顱裡分崩離析,它們成了他的失眠症,他的病。

     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胧胧卻全心全意期待着的是沒有任何束縛的音樂,是一種絕對 的聲音。

    它包容着一切愉悅與歡樂,它是超強音,是窗戶發出的格格震蕩,将一勞永逸 地吞沒他的痛苦,無聊,以及空洞的詞語。

    音樂是對句子的否定,是一種反詞語!他期 望與薩賓娜久久地擁抱,不再說一句話,不再講一個宇,讓這音樂的狂歡之雷與他的性 高潮吻合在一點。

    然後,幻想中的極樂喧嚣終于象催眠曲一樣,使他睡着了。

     光明與黑暗 對薩賓娜來說,生活就意昧着觀看。

    觀看被兩條界線局限着,一種是強光,使人看 不見,另一種是徹底的黑暗。

    也許這就是薩賓娜厭惡一切極端主義的原因。

    極端主義意 味着生命範圍的邊界。

    不論藝術上或政治上的極端主義激情,是一種掩蓋着的找死的渴 望。

    在弗蘭茨那裡,“光明”不會與某張日暖風和的風景畫相聯系,而會使他想起光源 本身:太陽,燈泡,聚光燈。

    弗蘭茨的聯想總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陽,理 智的光輝,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樣地吸引他。

    這些天來,他知道做愛前關掉燈委實可笑,總是留一 盞小燈照着床。

    然而,他深入薩賓娜的那一刻,卻合上了眼睛,滲透了全身的快樂呼喚 着黑暗。

    黑暗是純淨的,完美的,沒有思想,沒有夢幻;這種黑暗無止無盡,無邊無際; 這種黑暗就是我們各人自身曆帶來的無限。

    (是的,如果你要尋找無限,隻要合上你的 眼睛!) 在他全身浸透快樂的一腳間,弗蘭茨自己崩潰了,融化在黑暗的無限之中。

    自己變 成了無限。

    一個人在他内在的黑暗中長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态就變得越小。

    一個閉着眼 睛的人,便是一個受到毀傷的人。

    薩賓娜發現弗蘭茨的模樣乏味無趣,也閉上眼避免去 看他。

    但是對她來說,黑暗并不意昧着無限,卻意味着觀看事物時的不滿,被看事物的 否定,以及拒絕觀看。

     4 薩賓娜有一次讓自己參加了移民朋友的聚會。

    象往常一樣,他們又在反複推敲他們 應該或不應該拿起武器去反蘇。

    身處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們自然顯得樂意戰鬥。

    薩賓 娜說:“你們為什麼不回去打仗呢?” 話說得不合時宜。

    一位燙着灰色卷發的男人,用長長的食指指着她:“這可不是說 話的樣子。

    你們都對所發生的一切負責。

    你也是。

    反對共産黨當局你傲了什麼?你做的 也隻是畫畫兒……” 在薩賓娜的國家裡,評價和檢查老百姓司空見慣己成原則,本身就是無休無止的社 會活動。

    如果某個畫家要辦個展覽,一位普通公民要領取去國外海灘旅行的簽證,或一 個足球運動員要參加國家隊,那麼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薦信或報告(從門房、同事、 警察、地方黨組織以及有關工會那裡來的),由專門的官員将此綜合,補充,總結。

    這 些報告與美術才華、踢球技巧、或需要鹹腥海洋空氣的疾病毫無關系,它們隻說明一個 問題:“公民的政治情況”。

    (用另一句話說就是,這位公民說過什麼,想過什麼,行 為如何,在五一遊行集會中表現如何。

    )每一件事(一 天天的生存,工作中的升遷,度假)都有賴于這種評 價過程的結果,因此每一個人(無論他是否要為國連 隊踢球,或是否獲準展覽作品,是否去海灘度假),都 必須蹈規蹈矩努力表現以取得優良的評價。

     這就是薩賓娜聽到灰頭發男人講話時所想到的。

    他不關心他的同胞們是否足球運動 員或畫家(在這一群移民中,沒有一個捷克人對薩賓娜的作品表示過任何興趣);隻關 心他們是否反對共産主義,積極地或消極地?真正實在地或是表面地?從一開始就反還 是從移居國外以後? 她是一個畫家,曾經細心留意并記住了那些對調查别人滿有熱情的布拉格人的生理 特征。

    他們都有比中指稍長一些的食指,并且愛用它去指那些偶然與他們談談話的人。

     事實上,直到1968年,統治了這個國家十四年的總統諾沃提尼,正是曾經掀動着與其酷 似的這種理發店裡做出來的波浪灰發,用最長的食指指向中歐所有的居民。

     這位尊貴顯眼的移民不曾看過薩賓娜的畫,從畫家嘴裡聽說他象諾沃提尼,臉變得 排紅,自一陣,又紅一陣,最後轉為摻白。

    他想說什麼,什麼也沒說出來,隻得沉默。

     直到薩賓娜站起來離開,大家也都沉默着。

     這使她很不高興。

    走到街上,她問自己為什麼要費那麼多心思與捷克人保持接觸。

     她與他們有什麼關系?是地域嗎?如果問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祖國的名字在他們心目中 将引起何種聯想,各人頭腦閃現的國土狀貌肯定迥異,整一的可能勢必勾銷。

     那麼是文化嗎?可什麼是文化?音樂嗎?德沃夏克和雅那切克嗎?是的。

    但如果一 個捷克人沒有音樂感受又怎麼辦?這樣,做捷克人的實質意義便煙消霧逝。

     那麼是偉人嗎?是胡斯?剛才房子裡的人都沒有讀過他的一頁書。

    他們能理解的事 隻是那火焰,他被燒死在火刑柱上時那光輝的火焰,那光榮的灰燼。

    于是,對于他們來 說,身為捷克人的實質意義除了灰燼,再沒有什麼。

    唯一能使他們聚合在一起的東西, 便是他們的失敗與他們的相互指責。

     她走得很快,與那些移民分裂的想法更使她不安。

    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畢竟還 有另一些捷克人,與那有長長食指的人完全不一樣。

    何況她那段小議論後的難堪沉默, 也沒有表明他們都反對她。

    沒有,他們也許是被這突然的憤怒搞昏了頭,沒有理解他們 都是受制于移民生活的人。

    那麼為什麼她不原諒他們?為什麼不把他們都看成可憐的被 抛棄了的上帝之造物? 我們知道為什麼。

    她背叛了她的父親,生活便向她敞開了背叛的漫漫長途。

    每一個 吸引她的背叛是罪惡也是勝利。

    她不願意遵守秩序;她拒絕服從秩序——拒絕永遠和同 樣的人在一起講同樣的話!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擾的原因。

    但這并非心情不悅, 恰恰相反,薩賓娜的印象中,這是一次勝利,有看不見的人還在為她熱烈鼓掌。

     自我陶醉一瞬間滑向極度痛苦:漫漫長途總有盡頭!遲早她不得不結束自己的背叛! 遲早她不得不結束她自己! 這正是晚上,她匆忙穿過火車站,一列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車進站了。

    她上了車,在 乘警友好的指引下,打開包廂的門,發現弗蘭茨坐在卧鋪上。

    他站起來迎接她,她伸出 雙臂抱任了他,吻得他透不過氣來。

     她象最平庸的女人一樣,有一種焚心烈火般的欲望,想告訴他,别趕我走,抱緊我, 把我當你的玩物,你的奴隸,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麼也沒說。

     她從對方的擁抱中松脫出來,隻說了一句話:“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麼高 興呀。

    ”這是她的天性允許她作的最多的表示了。

     5 誤解小辭典(繼續)“遊行” 遊行對意大利和法國人來說很容易。

    他們被父母逼着去教堂時,便以參加黨派作為 報複(共産黨,毛澤東黨,托洛茨基黨等等)。

    然而薩賓娜的父親兩頭都不誤,開始送 她去教堂,而後又逼她參加共青團會議。

    他擔心女兒遊離組織之外将有所不測。

     她參加強制性的遊行,總是合不上大家的步伐,身後的女孩老對她叫,或者有意踩 她的腳後跟。

    唱歌時,她從來就不知道歌詞,隻是把嘴巴張張合合,于是遭到其他女孩 子的注意和告發。

    從小,她就恨遊行。

     弗蘭茨曾就讀巴黎,天資不凡,二十歲那年就确定了學者生涯。

    從二十歲起,他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