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靈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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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壯美的綠色山巒在布技格中部拔地面起。

    她驚奇地發現山裡悄 無人影。

    真是怪事,因為在平常似乎總有一半布拉格人在到處亂轉的,而眼下的反常使 她不安。

    但山裡如此甯靜,甯靜得如此給人慰藉,以緻她完全傾倒在它的懷抱中。

    她走 着走着,多次停下來回首眺望,看到了腳下的塔樓和橋梁,聖徒們舞着拳頭,指起石頭 的眼睛凝望雲端。

    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最後,她到達頂峰。

    在冰激淋和紀念品的小攤子(它們從來不曾營業)那邊,展開 着一片廣闊的草地,星星點點生着一些樹。

    她注意到草地上有幾個人,越走近他們,她 的腳步就越慢。

    那裡一共六個,有的站着,有的悠閑地溜達,如同高爾夫球手在查看球 場掂量各種高爾夫球的球棒,努力思索取勝的方安 她終于走近了池們。

    六個人中間有三位象她扮演的角色一樣:惶惶不安,看來急于 要問個明白,又怕自讨沒趣,隻得封住口好奇地四下張望張望而已。

     另外三個人流露出恩賜别人的仁慈寬厚,其中一位手裡提着步槍,認出特麗莎後朝 她笑着揮了揮手:“是啊,就是這裡。

    ” 她點頭作答,仍感到極度惶恐。

     那人又說:“别出什麼錯,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對吧?” 她本該很容易地說:“不,不!這根本不是我的選擇!”但她不能想象托馬斯的失 望。

    如果她回去的話,她将怎樣解釋?怎樣道歉?于是她說:“當然,是我自己的選 擇。

    ” 拿槍的人又說:“我想解釋一下為什麼我想知道這一點。

    隻有我們确認來的人是自 己選擇死亡,我們才這麼做。

    我們把這看成一種服務。

    ” 他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她隻好再一次向他證實:“不,不,不用擔心,是我自己的 選擇。

    ” “你願意第一個來嗎?”他問。

     她想盡量推遲自己的死刑,便說:“不,不要,如果可能,我想作最後一個。

    ” “随你的便。

    ”他向其他人定去。

    他的兩個助手都沒有武器,唯一職責是陪伴要死 的人。

    他們挽着那些人的手臂,走過草地。

    草場廣闊無際,一直鋪向肉眼不可及的遠方。

     等待死刑的人得到自己可以選擇一棵樹的許可,在每顆樹下都停一停,仔細打量,拿不 定主意。

    有兩位最終選擇了梧桐樹,第三位走了又走,看來他感到沒有一棵樹能與自己 的死相稱。

    挾着他的助手和藹而耐心地引導他,直到最後,他失去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在一棵繁茂的楓樹下停了下來。

     助手們給他們蒙上眼睛。

     于是,這三個人,被蒙着眼,仰面朝天,背靠無際草地上的三棵樹。

     拿槍的人瞄準目标開火了。

    什麼聲音也沒有,隻有鳥兒在歌唱:原來槍上裝了消聲 器。

    什麼東西也看不見,隻有那靠着楓樹的人沉沉倒下。

     拿槍的人原地不動,把槍移向另一個方向。

    第二個人靜靜地扭動了一下。

    一秒鐘以 後(拿槍的人隻轉了個方向),第三個人也裁倒在草地上。

     13 一個助手朝特麗莎走過來,手裡拿着一條深藍色的眼罩。

     她意識到對方是來蒙眼睛的,搖搖頭說:“不用:我要看。

    ” 但這不是她拒絕蒙眼的真正理由。

    她不是那種英維氣質的人,決心盯得射手們甘拜 下風。

    她隻是想推遲死的來臨。

    一旦蒙上眼睛,她就踏進死亡的大門不可能返回了。

     那人沒有逼她,隻是扶住她的手臂。

    他們走到開闊的草地時,特麗莎無法選出一棵 樹。

    沒人催促她,但她知道自己最終也無法逃脫。

    她看見前面有棵開着花的栗樹,走了 過去,在它前面停下來。

    靠着樹幹向上看去,看見了太陽下燦爛的葉片,還聽到了這座 城市的聲音,柔和而甜美,象遠處演奏着的萬把提琴。

     那人舉起了槍。

    特麗莎感到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了,虛弱使她絕望,一種根本無法排 拒的絕望。

    “但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說。

     對方立刻把槍放下,用溫和的聲音說:“既然不是你的選擇,我們不能這麼做。

    我 們沒有權利。

    ” 他說得很和善,象在對特麗莎道歉,他們不能射殺一個自己沒有選擇死亡的人。

    他 的和善震蕩着特麗莎的心弦,她轉身把臉緊貼着樹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14 她哭得全身都在顫抖,緊緊抱着那棵樹,好象不是一顆樹,而是她失散多年的父親, 一位她不曾認識的祖父,一位老祖父,一位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個滿頭自發的老爺爺 從時間的深處走來,把樹皮一般粗糙的臉交給她。

     她轉過頭來。

    這時那三個人已走得遠遠的了,就象高爾夫球手走過一片翠綠,拿槍 的人象是握着一根球棒。

     走下佩特林山,她老忘不了那個要開槍殺她但最終沒那樣做的人。

    呵,她多麼想念 他!畢竟還有人能夠幫助她!托馬斯不能夠,托馬斯在送她走向死亡。

    别的人來幫助她 了! 她越走近城市,就越想念那個拿槍的人,越怕托馬斯。

    他絕不會原諒她的自食其言, 絕不會原諒她的儒弱和她的反叛!她回到他們住的街上,知道一兩分鐘以後就要看見他 了。

    她如此害怕見他以至胃又隐隐鬧騰起來了,她想自己是要病了。

     15 工程師開始勸誘她去他的住宅,前兩次邀請她一一回絕,第三次卻答應了。

    象往常 一樣站在廚房裡吃了午飯,她便出發,這時還不到兩點。

     快到他的房子時,她感到自己的腿自然放慢了腳步。

     她突然想起,事實上是托馬斯把她送到這裡來的。

    難道不是他反複地對她說愛情與 性交毫無共同之處嗎?好吧,她隻是實踐一下他的話,證實一下他的話而已。

    她差不多 能聽到他在說:“我理解你。

    我知道你需要什麼。

    我留心了一切。

    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托馬斯的指示。

     她不會在那裡呆很久,不超過喝杯咖啡的時間;僅僅是去體驗一下涉足不忠的邊緣 是什麼滋味。

    她把自己的身體推向那個邊緣,讓它在那裡如同标樁立一會兒,然後,當 工程師企圖擁抱她時,她就會象對佩特林山上的拿槍人那樣,說:“這不是我自己的選 擇。

    ” 于是,那人會放下槍,用溫和的聲音說:“既然不是你的選擇,我不能這麼做。

    我 沒有權利。

    ” 而她,将轉身把臉緊貼着樹幹突然放聲大哭。

     16 這座房子于本世紀初建在布拉格的工人區。

    她進了一間白粉牆髒兮兮的廳屋,爬了 一截帶鐵欄杆的破舊石梯,往左轉,第二個門,沒有門牌也沒有門鈴。

    她敲了敲門。

     他開了門。

     整個房子隻有一間,前面五六英尺的地方挂了一個簾子,形成了一間臨時的小客廳。

     有桌子、電爐和一個冰箱。

    走到簾子那邊,她看見窄長的空間盡頭是一個長方形的窗子, 窗子一邊碼着書,另一邊放着一張小床和一把椅子。

     “我這裡非常簡陋,”工程師說,“但願你不要掃興。

    ” “不,一點兒也不。

    ”特麗莎看了看幾乎遮去一面牆的書架。

    他沒有書桌,隻有數 以百計的書。

    她喜歡看書,從小就把書視為友誼默契的象征,一個有這種圖書館的人是 不可能傷害她的,折磨她的惶恐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問她想喝點什麼,酒嗎? 不,不,不要酒。

    隻要點咖啡。

     他在簾子後面消失了。

    她繼續打量書架,一眼就看到了一本書,索福克勒斯《俄狄 浦斯》的譯本。

    在這裡找到了它是太奇怪了!幾年前,托馬斯把這本書給她,她讀過之 後,他繼續一讀再讀。

    他給一家報紙送去對這本書的讀後感,這篇文章把他們的生活搞 得翻天覆地。

    可現在,看着這書脊似乎也是她的一種安慰。

    她覺得似乎是托馬斯有意留 下這一絲痕迹,一點信息:她在這裡出現都是他安排的。

    她從書架上取出書,打開來, 等高個頭工程師進房來,就可以問問他為什麼有這本書,讀過沒有,對此書有什麼看法。

     她可以設法将這場談話從一個陌生人房子裡的危險話題,引向熟悉的托馬斯思維領域。

     她感到一隻手搭在她肩上。

    那人從她手裡拿走了書,不吭一聲地放回書架,把她帶 到床邊。

     她再次回想起在佩特林死刑中說過的那句話,大聲說:“這可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相信這神奇的符咒會立即改變局勢,可是在這間屋裡,它失去了魔力。

    我甚至有 一種感覺,它更堅定了那男人的決心:把她拉到自己懷裡,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太奇怪了,手的接觸立刻消除了她最後的一絲惶恐。

    她意識到工程師的手隻涉及到 她的身體,她自己(即她的靈魂)完全置之度外。

    隻是身體,僅僅是身體,是背叛了她 的身體,是被她送人世界與其它身體并存的身體。

     17 他解開她的第一顆襯衣紐扣,暗示她自己繼續下去。

    她沒有服從。

    她把自己的身體 送入了那個世界,但拒絕對它負任何責任。

    她既不反抗也不協助他,于是靈魂宣布它不 能寬恕這一切但決意保持中立。

     他脫她的衣服時,她幾乎一動不動。

    他吻她時,她的嘴唇沒有反應。

    她突然感到自 己的下身開始潮潤起來,她害怕了。

     她興奮地反抗自己的意志,并感到興奮因此而更加強烈。

    換句話說,她的靈魂盡管 是偷偷地但的确寬恕了這些舉動。

    她還知道,如果這種興奮繼續下去,靈魂的贊許将保 持緘默。

    一旦它大聲叫好,就會積極參加愛的行動,那麼興奮感反而會減退。

    所以,使 靈魂如此興奮的東西是自己的身體正在以行動反抗靈魂的意志。

    靈魂在看着背叛靈魂的 肉體。

     他已經脫了她的短褲,讓她完全光着身子了。

    她的靈魂看到了她赤裸的身體在一個 陌生人的臂膀之中,如同在近距離觀察火星時一樣感到如此難以置信。

    這種難以置信, 是因為靈魂第一次看到肉體并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戀驚奇的目光來觸撫肉體:肉體那種 無與倫比、不可仿制、獨一無二的特質突然展現出來。

    這不是那種最為普遍平凡的肉體 (如同靈魂以前認為的那樣),是最為傑出非凡的肉體。

    靈魂無法使自己的眼睛離開那 身體的胎記,圓圓的、棕色的、在須毛三角區上方的黑痣。

    它把那顆黑痣當作自己的印 記,曾被刻入肉體的神聖印戳。

    而現在,一個陌生人的生殖器正朝它逼近褒渎着它。

     她盯着工程師的臉,意識到她決不會允許自己的肉體——靈魂留下了印戳的肉體, 由